世紀版 明報 2014年2月21日
來到美國,我第一次遇上身分認同與文化衝突是在自我介紹之時,連接腦袋潛意識與舌頭的神經線迅速傳遞電波之際,我自然地說我來自香港。無論對方是亞洲人或外國人,都會問:「所以你說普通話嗎?」然後我會自豪且理直氣壯地說自己的母語是廣東話。當他們問到分別何在,起初我支吾以對,只能說上是地方本土語言。當以上對話重複數十遍後,我漸漸發展出一套自我感覺良好的答案:「廣東話是複雜而精準的地方本土語言,有九個聲調,抑揚頓挫起伏較普通話大,也較難學。但無論說普通話或廣東話,書寫的都是中文。」
後來,有個上海女生主動跟我講她好喜歡廣東話,並看無綫連續劇自學,有個不會廣東話的深圳女生問我有沒有看過特別技巧的朗誦影片,然後說撇開技巧和表情,她覺得用廣東話念詩好動聽。有時候我說自己來自香港,中台同學都會雙眼發亮的問為什麼香港人都能說流利的英語和普通話,猶如香港人的頭頂都冠上光環似的,我思索良久,然後說其實不一定,只不過母校是英文中學,同時以普教中。
對,是「普教中」,早於10年前母校初中的中文科已全面用普通話授課,雖然至今我在自己身上也搞不清目的和成效何在,能說一口足以溝通有餘的普通話,都不是在初中三年那些操港式普通話的老師身上學的。在臉書上看到朗天的狀態,實在到位得想按讚一萬次:「相信普教中的,大部分自己中文差勁,主張普教中的,一部分甚至自己普通話也說的不好,包括教育局長吳克儉。」在母校把普教中全面推行而擁有話語權的人「浸過鹹水」,閉上眼睛還以為自己在聽洋人發言,惜有些場合「焗住」要講普通話的時候,其打結的舌頭又不爭氣地出賣其香港人的身分,十足身分認同障礙。
母校同時是鄧小樺筆下那些推行「在我間學校裏只能聽到英語或普通話」政策的表表者,校園有語言大使,校徽下掛上血紅色的徽章,鼓勵同學說法定語言。每個學期末同學還要互相評分,回顧過去表現。這都是流於形式,陽奉陰違的種種,「 」(粵音:柯果)非常。最荒謬的是連演講嘉賓和牧師也要跟隨學校的法定語言,只記得當時仍是立法會議員的陳淑莊在早會用「半鹹淡」的普通話說:「那個……老師叮囑我要用英文或普通話……但……你們都聽到……我的普通話很普通,(廣東話)所以,我都係講返廣東話啦哈哈哈!」
記得用粵語教我高中中文兩年的班主任在畢業紀念冊上寫:「你是個讓人又愛又恨的學生……不愛規行矩步,左爭右辯不守語言政策……希望你在踏入社會後回首作自我審視之際,發現自己仍留有這些棱角,這點執著,別讓歲月磨蝕最初最真的自己。」
在港修讀香港流行文化時,用26篇潮文解讀26個被廣泛使用而不被常規認同的粵語詞彙,完成期末的創意功課,潮語包括「伏」、「搏盡」、「重口味」,較old-school的有「竹升」、「地踎」。在解釋創作動機的論文中,我寫着:「廣東話這種語言的言語(parole)成分比語言(langue)成分強,不講求嚴謹的文法,也沒有統一的法規去編製正式的語言體系。其語言的運用隨時代文化階級改變,反映社會變遷,達到語言最根本的溝通用途。雖然粵語是港人母語,但卻被普遍認為膚淺欠深度。我們常把俚語掛在嘴邊,但在文學作品中它們永遠只游走於邊緣位置。粵語精準簡潔,只需用上一個詞語就能表達好幾句英語的話。廣東話這個語言所蘊藏的本土性與主體性的文化意涵遠遠比其表面意思來得更深遠」。可能在政府和貴族學校的白鴿眼裏,香港這個國際都會是不該如此低俗粗糙的。但相比客套間接的日語和一些包裝得近乎偽善的語言,土炮的廣東話多了幾分老實市井,也是讓我pride
and proud to
be a港女的原因之一。
作者簡介:流落於阿美利堅鄉郊的城市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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