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專訊】我覺得,踏入馬年,香港農民的運氣好像不大好。
還未過年,禽流感殺到,雞農手停口停二十一天;上星期,又突然天寒地凍雨紛紛,輪到菜農叫苦連天,也沒有人統計過這幾天有多少本地菜活活凍死。
聽天由命,自古以來就是農夫的宿命。
殺蟲藥、基因改造,這個年代,對付得了個天,還得面對一籃子問題:安全食品、農地、政策、地產商……
早兩天新界東北用地諮詢剛完結,很多人憂慮農地面積將因新發展規劃而大幅萎縮,一去不返。
苟延殘喘多時的香港農業,真的沒救了?
創辦全港產量最多水耕農場的邱志雄(James),從前是個時薪萬元的企業管理顧問,最擅長在一盤生意中找出問題,對症下藥。
一潭死水、千瘡百孔,他卻往往危中見機。
幾年前,他投資過千萬,在新界做水耕,每天出菜數千棵,賣點是安全健康,棵棵靚仔好味,認為農業是一盤有得做的生意。
他看着剛開始種菜的溫棚說,預計回本期是兩年,「Agriculture is a dying industry? I don't think so.」
不入農場 焉得秘訣?
一整個星期,冷雨紛紛,好不容易天色明朗一點,James說帶我看他的菜田。可是見面當天,我第一眼看見他,還以為認錯了人。他穿著綠色迷彩褲,架起Ray-Ban墨鏡,頭上頂着冷帽,雖然皮膚也黝黑,但這個口中滿是半鹹淡廣東話的竹升仔,怎看也不像個農夫。
「你可以說我是個農夫,但我也是個生意人。」父母是香港人,早年移民,James在加拿大土生土長,二○○七年才回來香港定居。他是個名副其實的資優生,求學時期不斷跳班,十九歲就拿了碩士學位。畢業後,他一直從事企業管理顧問,專門替不同企業分析風險、如何在業界中生存。找他諮詢的,大多都是國際大企業,客戶遍佈全球,James的收費是每小時六千至八千元。來港前幾年,居無定所,不停在不同城巿穿梭往來,沒有家,只住酒店。直至有一年,有個客戶想投資農業,他聘用James,要他在一年時間裏研究農業究竟如何運作,上至農業公司如何賺錢,下至農夫如何種田。「我跟他說這不大可行,怎會有公司把商業秘密告訴陌生人?他的回覆是,給我一年時間,還有『幾乎沒上限的budget』。」最後,他用了兩年時間,入股世界各地與農業有關的企業,「菜田、魚場、蝦場、雞場、番茄公司、粟米公司、種子、肥料,總之關事的都不放過」。成為有影響力的股東,他不但看到運作模式、收支帳目,也明正言順地落田觀摩、與專家鑽研耕種方法。
「無上限budget研究」
對於年薪只及他幾個巴仙的我來說,這個近乎瘋狂的研究方法,是無法想像的超現實。他這天重提的時候,也依然覺得匪夷所思,但這單生意卻無意中啟發他事業上的轉捩點。James這兩年見識到農業的整體,從大架構到細節,然後看到當中存在的問題、農民面對的困境。「我去了過百個農場。事實上,農夫大多只能維持生計,而無法賺錢。賺錢的是農業公司、貿易公司、運輸公司、認證公司。可是農夫才是最辛苦的,負債是他們,承受風險的都是他們。」他說,十個農民,六個要借錢,「假設種菜要四十五天,送到超巿賣,超巿六十天後才找數,若你天天有菜出,預鬆一點,你的荷包至少要夠捱一百二十天。而若突然打風落雨、農田有工傷、地主加租,或者超巿不準時付錢,那麼你就瀕臨破產了,只有去借錢。而即使超巿的錢收回了,那也只夠用來冚數」。
James說,他的菜70元3棵,暫時只在銅鑼灣駱克道有地舖,「其他地區我們仍在找地方」。讀者可以在他們的專頁留意消息:www.facebook.com/farmdirecthk
原來誤會了農夫!
未專注研究農業以前,James對農夫的看法,與一般普通人無異,「就是種嘢畀我哋食嘅人,低技術、低學歷,僅此而已」。現在回看,那完全是一個誤解,「他們是我見過最辛勤的人!」在牛奶公司,奶農半夜三時就起牀工作;在蝦場,才知道原來養蝦讓人很厭惡,「由一條蝦毛,養成我們吃的那種體積,你無法想像,池底有幾多脫出來的蝦殼和蝦糞,牠們吃的飼料,九成要變成排泄物」。而且,農夫擁有的知識原來不可輕視,「我們還在說要拿樣本去測試泥土酸鹼度、肥料是否均衡,他們卻一眼就望得出」。世界上成功又人道的農業例子沒多少,是因為這是一門廣而深的學問,「你要懂得生物學、化學、物理、工程、金融……它不是一門學科,根本是一整個大學」。他好想幫農民,為農業出一分力,「我不這樣認為。香港的本地農產品,只夠應付兩巴仙需求,這是很危險的。萬一香港停電七日,進口會全面停滯,真的食都無得食」。
農業是「一整個大學」
在香港搞農業,要做到不止養活農夫,還能夠賺錢,他覺得是有方法的。他把種菜看成一盤生意,把存在的風險分析拆解,對症下藥。「為什麼農業公司常有藉口說業績不好?因為他們實際上要同個天鬥。」所謂的天,究竟是什麼?水、泥土,對植物為何重要?James的水耕師父,是澳洲第三代農民,讀過大學,研究耕作用的水。他從植物究竟需要什麼開始啟發James,「種菜,要泥土、雨水、太陽。為什麼需要泥土?因為泥土有礦物質,下雨的時候,水落到泥土,把礦物質溶解,植物的根部,吸水時就把礦物質一併吸收。所以重要的是水和礦物質,而不是泥土和雨。而太陽呢?因為有陽光,植物才有光合作用,製造生長所需要的養分。」那麼,肥料呢?「很久以前,人類耕作時,泥土沒有污染,又有豐富礦物質,水質也好,根本不用肥料來種植。後來要肥料,是因為整個生態改變了,要補足土壤的礦物質。」
一個格子種一棵菜
理解農作物如何生長,他就逐一把問題拆解。香港的土壤不好,「翻起香港的泥土,已好久沒見過有蚯蚓了。土地不是無得救,但要花很多錢和時間,消毒、調整酸鹼,還有好多」。James在農地上,搭建一個個面積有兩畝大的溫棚,裏面的菜,不在地上種,而在桌上,「把種植離開土地」。而雨水,太多會水浸,太少變旱災,而且也有酸雨,「我們無法控制雨,但可以控制水」。James溫棚裏的所謂桌,其實是一列一列長長的水槽,槽上的架,鑽有一個個空格,一個空格放一棵菜。槽的一端有水箱,大約每兩小時開水掣一次,「我們做的是,把水質重新調控」。針對不同菜種需要的礦物質,把水箱中的水加入或減少礦物質的比例。他說,這種耕種方法很環保,「水槽中的水是循環的;溫棚的物料,透光也透風,沒用到太多電。唯一是水揼,所以水槽是微微傾斜的,只需要把水揼到高的一端,水自然在水槽中向低的另一端流」。毋須農藥,因為處於溫棚中、離開了泥土,沒有鳥害與蟲害,菜可以即摘即吃——James沒說錯,菜味濃,還很甜美。放眼望去,每棵菜都是同一種綠、同一體積,茁壯成長。
離地種植 礦物水灌溉
除了控制品質,James也盡用土地空間,把產量提到最高。他說,菜苗與成形的菜用不同的槽,菜苗需要的空間小,空格密集一點。待菜苗稍為長高,把健康的搬到大槽,不健康的就丟掉。不諳做生意的我,對於眼前排列整齊的羅馬生菜和乾淨潔白的溫棚,實在看得有點目瞪口呆。「這樣子有數得計,一粒種子,一個空格;一張桌,過千棵菜。」但為什麼要把苗搬來搬去、多一重工序?「在地上種菜的話,假設收成期是四十五天,農夫一播種,每粒種子,不論健康與否,它佔的地方,一佔就佔足四十五天,一年最多有八至九次收成。我這裏的幼芽桌可以放得很密集,是一般桌的六倍。到有菜苗才搬,在大桌只要再放三十天就能收成,一年可以收割十二次。」他即場示範在他的菜場裏,什麼叫收割——拿起一棵標準的生菜,不用刀,不用摘,沒混有泥土的雪白的根部還在滴水,他把菜連根放進透明膠袋,「有根有水,放在雪櫃五天七天不是問題,因為它還未死」。
種什麼 吃什麼
二○○九年,James開始租下第一塊農地,現在共有三塊,分別種植西式的沙律菜、中式的白菜菜心,和番茄青椒。「我們生產量很高,每天有幾千棵菜推出巿場,送到地舖、餐廳、有機店。」他站在剛開發的西式沙律菜場前說,最重要是回本期不長,「我的預算是兩年」。
大量生產、有價有巿不再是問題,然而這不代表障礙已經掃清、前景一片光明。在香港,還有被投機者囤積隨時賣走的土地,還有巿民其實搞不清的食物安全認證系統,還有不怎麼鼓勵發展的農業政策。「若政府真是支援的話,沒道理要農業交稅,外國不是這樣,連大陸也不是。農地也不應該要我們自己找。」種田日曬雨淋,利潤少,農民不被尊重,這個年代已好少人想投身農業。即使有人想,最普遍遇到的問題是租不到農田,租到的,又怕才開始播種,地主就收地起樓。James是穩當的生意人,在香港租來三塊地,簽約前早查清楚地主的資料,「當然不可以單信地契上的名字,那些可以是影子」。而他也不是未試過遇上問題,「原來農地也要收陀地」。他入鄉隨俗,不過不是照例付錢,而是走了一趟,拜訪村長,「我跟他說,村長,你看我,竹升仔一個,來這裏諗住耕吓田、種吓菜㗎咋」。結果,James宴請村長吃了一頓盆菜,言談甚歡,就這樣解決了。
James說,他最希望解決的問題,和實際上眼前最大的問題,其實是食物的安全問題。「我好想我們吃進肚的,都是安全健康的。我去過太多農場,知道外面的食物有幾污染。一定要改變。」所以潮流興有機,但有機認證是什麼?「很多人搞不清,究竟是有機種植,抑或是講究用有機種子、有機肥料?」而James認為,即使獲得認證,也未必就說明那些農作物安全。他試過去一個在內地的菜田,「沒用農藥,菜看上去好靚,但驗出來有重金屬。是泥土有污染」。香港本地農產品,只佔巿場兩巴仙,其餘全靠進口,當中絕大部分來自內地。他認為,要算得上安全,首先要有透明度,「巿場上的農作物,即使有標籤寫明來自昆明、佛光、上海,但你知不知道上海有多大?要搵那個農場,搵都有排搵,根本無法追蹤」。
「請你來農場找我」
說到底,消費者要有種尋根究柢的意識,「你要自己親身看。你上次去農場,是什麼時候?在農場直接買菜呢?試過未?你平日其實都不知道自己在買什麼」。James想做到的是,帶消費者接觸農夫,「我想給你地址來我的農場。周末有時間的話,請直接來揀菜;沒時間的話,到我的地舖,或者稍後再開發網上直銷,讓消費者起碼知道,菜是在這裏種,我們有驗證,驗的範疇,比『有機』的要求還要多」。
文 陳嘉文
圖 胡景禧
編輯 方曉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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