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的旅程是一趟情感跌盪之旅,不可隨論文般的格式而為,電影語言帶來的第一種衝擊是情感衝擊,都有電影的邏輯所以只能透過情感作中介來傳遞,但電影人要營造的不只是情感,情感該好好運用,藉此帶出更深層的意義⋯⋯」這是年初溘逝的意大利導演佛朗赤斯高羅西(Francesco Rosi)對電影的精闢見解,他的作品奉「情感衝擊帶出深層意義」作第一要旨,結實沉穩,看似隨便揮筆,卻每每剛勁自如,變成他扣問「真相」的工具,不過當觀眾看完其電影,卻會覺得真相好像不比人物重要,更重要的是我們跟戲中人經歷了一個怎樣的旅程。他人物誌式的電影還原一個個主角,提醒觀者大家都是充滿矛盾的人,電影又是他對社會深度反省的工具,是月旦荒謬政事的媒介。到底他的影片是「騎劫」了電影藝術還是把他帶到一個更高層次?趁他幾套電影正上映,輕輕管中窺豹。
在學時期修讀法律的意大利電影巨擘羅西,在進入電影圈前曾當過電台播音員、插畫家和舞台表演者,他於四十年代正式入行,當過不少意大利名導如維斯康提、安東尼奧尼的助手和編劇,磨劍十載後羅西推出首部個人作《挑戰》(The Challenge, 1958),是一個關於他的家鄉拿玻里黑幫仇殺的故事,電影拿下1958年威尼斯電影節的特別評審大獎,從此走上作者導演之路。
這個月電影節發燒友選映了他的4套作品:《龍頭之死》(Salvatore Giuliano, 1962)、《隻手遮天》(Hands Over the City, 1963)、《企業家之死》(The Mattei Affair, 1972)和《教父之祖》(Lucky Luciano, 1973),即使沒有他的中期作品,但作為一個認識電影作者的引介,也很足夠。
政治無形之手
政治電影給予觀眾最大印象,往往是幾方不同勢力為自己的立場和見解進行一場又一場討論、口蜜腹劍地往還、連場黑幕大暗殺或是一重陰謀蓋上另一重陰謀等。絕非等閒之輩的羅西,對政治電影的處理自成一格──政治就是生活。套用今日香港人常聽到政客掛於口邊的話:你不去搞政治,政治都會來打擾你。你可能看不見《隻手遮天》的手,但他會在無形中控制你。受苦的百姓如是,以為能洞察一切的政客如是,赫赫有名的大賊和革命家也如是。
《龍頭之死》的西西里黑幫老大朱里亞諾也不例外,這名在左翼歷史學家著作《盜匪》記載,因為沒有餘錢去賄賂稅吏而被逼上梁山的「最後一位羅賓漢」,伏屍守衞森嚴的寓所之外,警方說是他們的功勞,但更多的傳言是他被叛徒殺死。羅西由記者角度出發,因為朱里亞諾在街頭斃命,衣衫沾血地上卻乾乾淨淨而起疑,展開一系列的多角度調查,釐清真相外,更嘗試為朱里亞諾這人物立傳。
羅西在《龍頭之死》顯露了對空間掌控自如,大量的遠鏡加強了可信性,凸顯他對西西里風土的熟悉,引看者思考利益以外的「土地用途」;法庭的論辯不加鹽醋,冷靜記錄朱里亞諾昔日戰友的證詞,不隨便將角色「定罪」;而過分曝光的實感攝影,令經精心設計的場面調度多了一層令人信服的實感。時間上的自由跳躍更是這部戲的最大特色,時間軸上的來回往返,令我們了解朱里亞諾更多,同時又使我們對畫面上的「真」頓生疑竇,那個是真實的革命領袖和山賊,全看觀眾的判斷。唯一肯定的是,這部敍事客觀的電影,打從開首便從內容上對當地警察大肆批判。由處理屍體、應付傳媒及公關危機的態度可見,司法機構草率、自以為是的態度完全反映出官僚化建制之害,亦因如此,山下的西西里村民對山上劫富濟貧的游擊隊成員有所同情,自然無可厚非。
羅西對朱里亞諾這位孤獨的領袖不無憐憫,死時才28歲的他壓根兒不知死神敲門,英雄形象敵不過利益分贓,他由始至終只是政治交易中的一枚棋子。電影以調查展開,卻沒有給我們一個確實的真相,誰是元兇,導演並不在意,但無形勢力的輪廓,已穩固進入觀眾的腦海中。
直插官商勾結
羅西翌年的傑作《隻手遮天》,今日如能在香港作正場上映,分分鐘會逼爆戲院,賣個滿堂紅。贏得金獅獎的《隻手遮天》敍事直接,不走多線重組路線,直插地產霸權與官商勾結的不該。洛史德加扮演地產商代表Nottola,進入議會立法立案,誓取「一條龍」利益,卻因為一單「豆腐渣」工程壓傷市民遭議會左派議員問責,親兒潛逃外,自己分分鐘也見財化水,但電影的結局不是以既得利益者落網結束。有現實主義傾向的羅西,在處理結局時,充分反映他對權力的不信任。為了私利,Nottola要求兒子自首,透過政治協商說服中間派委任他主管城市建築項目,而反對派議員濟弱扶傾的發言,隨鏡頭漸漸向後移而湮滅在議會的吵鬧之中。一切回復到當初的秩序:既得利益者繼續得益,升斗小市民繼續蒙在鼓裏,活在總有一天能住進城市的幻想中。
七十年代的羅西風格已定,回歸跳躍式敍事的他,作品《企業家之死》的焦點放在二戰後意國最具爭議人物馬蒂身上。這部由意大利男星真馬利華倫第(Gain Maria Volonte)主演的最佳電影金棕櫚作品(與同年由另一意國導演Elio Petri所拍的《無產階級上天堂》分享,主角也是華倫第),不少評論指出,羅西此片所用的導演方法大量參考了荷里活經典電影《大國民》,事實上《企業家之死》的主角與《大國民》的報業大亨金(導演奧遜威爾斯飾)確有近似之處,為人剛愎自用,氣度不凡,以「碎片重組真相」的方法去講故事,也無不可,儘管《企業家之死》在時間、空間比30年前的《大國民》有過之而無不及。
《企業家之死》
雖然電影以一場氣氛詭異的空難/謀殺開始, 但電影整體卻不是太黑暗,皆因主角馬蒂的行事作風矛盾,想深一層,其實也頗為可笑。本來國家要他清算一家由戰前法西斯政權建立的石油公司,他卻把公司的業務拓展成一個富可敵國的集團,自己更成了龍頭大哥;他主張打破冷戰時期壟斷石油產量、控制價格的「石油七姊妹」,卻動輒感情用事,最後跟潛在客戶反枱收場;明明是在商言商的財閥,卻隨意公開政治取態;明明是國有化的公司要顧及公眾形象,他卻買了一架私人飛機自用。一連串的大小事件以電視訪問、雜誌專訪、定格旁述和直接讀傳記等方式呈現,時間上或許不連貫,但這些以事實為基礎的場口串連起來,令觀眾難以忘記馬蒂,這是調查報告,同時是劇力十足的陰謀論電影。到底最後墜機是「外國勢力」聯手搞出的結局還是機師失誤,電影並未交代,但導演的重點是描寫馬蒂作為一個一人敵數國的戰後梟雄那種驚人魄力和遠大志氣。
真實人物傳記
值得注意的是,羅西的傳記電影,每位人物都曾活生生存在過,而且極具爭議,故從他如何還原角色的面貌和取態,與原來的人物對照,便可讀到他的真心話。
哥普拉的《教父》推出一年後羅西便亮出《教父之祖》,兩片並讀,可讀到不少有趣的地方:多線進行暗殺、遙遠控制手下、教父死於心臟病等都有在兩片出現,但對教父的孤寂及無處容身之感嘆,羅西着墨更多。華倫第飾演的盧斯安奴,是美國三四十年代的風雲人物,他一統美國五大家族,成為「頭目委員會」的主事人,二戰時他本在獄中,卻因熟悉碼頭運作而秘密為政府效勞,更曾以看法蘭仙納度拉為名,杯酒釋兵權為實召集所有美國黑幫頭目在古巴聚首。盧斯安奴因戰時有功,特赦回到意大利後,「愛國」本色不減,念茲在茲的也是美國,連死前見面的最後一人,也是來自美國準備為他拍傳記電影的監製哥普拉!
羅西早成一山之宗,對風格能徹底掌控後,電影中人物的人情味也愈發濃烈。教父自然有他狠下心腸之時,但他夾在政局間的無奈和鬱悶,也不足為外人道。羅西的厲害在於,他對於作品中的人物觀察入微,僅吉光片羽的描寫便足夠去令我們去認識一個角色/人物,在層層累積後,他不做結論,把最後判斷權留給觀眾,然而又不失社會觀察,是介入式電影最高規格的體現。
西班牙浪漫主義畫家哥雅(Goya)畫俠盜聞名,羅西以哥雅的畫作與自己的作品相比:「你走進博物館,看了哥雅的作品後,可能會覺得震驚、不適又或感到無比暢快,但不可能是冷漠。我覺得,電影亦應該做到這個效果。它不是觀眾逃避現實的工具,應該要讓人感到一個作者在鏡頭後嘗試說一些話,否則這只是對觀眾的一種侮辱。」除了貝托魯奇、羅西里尼和柏索里尼,意大利作者導演,大家最少也要多記佛朗赤斯高羅西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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