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5年10月4日
【明報專訊】聽着爆料人馮敬恩同學複述校委會成員對陳文敏的負評,我感到有點似曾相識。
容我事後孔明,借用法律用語:綜合各種「環境證供」,陳教授其實必定出局。親共報章今年一月率先大肆攻擊陳,指他縱容屬下搞「佔中」,不適合當副校;接着二月左右劉進圖、郭榮鏗均指聽到政圈中人談及政府高層向校委會成員施壓;而校委會面對物色委員會的唯一推薦,一反過去慣例,拖字訣,甚至弄出「等埋首副」這種笑料。精明的讀者早已「打定輸數」,部分校友及公眾的抗議,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公眾期待「爆料」,想知道究竟那些建制派校委會成員以什麼理由來否決。但是,既然結論已定,那些理由只是藉口,確證自己的猜測:北京及特區政府的確干預港大。說到底,讀者沒有從這些「爆料」讀出更多來龍去脈,接下來只是等待學生會否罷課抗議。
但作為大學裏的教員,深感這些負評荒謬之餘,卻是「熟口熟面」,而且,我亦讀出更大卻更隱秘的大學政治「潛規則」。我們不妨換個角度去問:投反對票的校委會成員為什麼認為他們口中的理由聽來合情合理?
首先是「博士」學位,這早已被視為大學聘用教員的「常規」。不過,正如不少人指出,法律界根本極少「法律博士」,陳教授曾在歐洲人權委員會長期任職,又是名譽資深大律師,按常理,這些名銜要比什麼「博士學位」更罕有。可是,在大學裏,「常規」往往比常理重要。
第二,研究及出版「不足」。這也是近十數年大學的「常規」,其指標是學術論文數目,被「搜尋過」次數(應是「被引用」吧),在相關領域裏是不是重要的發表人。一位網上專欄作者很用心地做過查證,陳教授的論文數目超過一百篇,被引用的次數更不是據說的「四次」而已。不過,「多少」其實沒有確定標準,如果是一位更細心的建制派委員,其實可以進一步質疑他所投的期刊排名不高(也是根據引用次數來計算的),學術界都知道,那些排名很高的英美期刊根本不會有多少香港法律研究的文章。
這些「常規」並非合理
若從大學內部遊戲規則看,這些建制派校委會成員自認用「對」了常規,只是他們完全用錯了地方。首先,正如葉健源等指出,校委會一般要尊重物色委員會的專業推薦。此外,如果他們在討論聘用一位助理教授,或者是考核助理教授是否能升等級獲得終身合約,那些有關學歷與研究表現的常規是勉強用得上的。但他們好像忘記了,現在是考量負責大學人事的副校長任命。正如陳文敏回應說,他的學歷及學術水平早已獲物色委員會確認,其實,準確來說,多年前獲聘教授及任命為院長時,便早已確認了。
作為大學教師,我期望公眾不單要為陳教授感到不平,也應透過那幾位校委會成員的拙劣表現,讀出現今香港大學管治大學教職員的「常規」,而且要明白,這些「常規」並不是那麼合理。
陳教授在爭議聲及鎂光燈下被無理否決了副校一職後,起碼還有教席,但是,有更多比陳教授年輕的學者,被類似的常規不獲續聘,或乾脆便排在學術殿堂之外,無人理會。有許多人為陳教授呼冤,但很少知道那些年輕學者的遭遇,也不會有人為他們爆料,外界連政治猜測也沒有機會。
「非人話」評核
當然,你可能會說,平常大學人事聘任及評核問題,無關政治。作為一位文化研究工作者,我們相信,政治在日常最不為人所察的地方發生,像陳文敏這種路人皆見的大爭議,的確是「百年難見」。其實,如果有心人當初連物色委員會也「搞定」,陳文敏的名字根本連在校委會中出現的機會也沒有!一般市民對日常大學運作的認識,只能透過貌似中性及專業的語言、論述及概念範疇,得出一些平淡結論,上不了新聞版面。例如,一位大學教師不獲續聘,只是她的出版文章的量及質未達標,投稿的期刊impact factor太低,未達「世界級領導地位」(world leading)或「國際性卓越」(Internationally
excellent)等等,這些不太像人話的用語,都是各間大學、研資局(RGC)及研究評審(RAE)習用的。那些校委成員的理由,其實只是這些「非人話」的低級版本,類似香港親共報章用英國人發明的RAE成績來批陳文敏領導無方。
這些關卡看似中性,可是,在實際操作中,愈是年輕,愈是花時間在本地思想、學術及政治活動的學者,愈難跨過去,也愈容易讓有心人殺於無形。若加上不在英美名牌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則更添一份危險。事實上,這種評核已成為大學老師的日常生活,不少人曾遭系主任、院長或校長軟硬兼施地「照肺」,叫我們按遊戲規則辦事,多寫英文論文,少寫中文文章,多投些稿給那些排名很高但沒有多少人看的期刊,比給《明報》寫稿有益得多。
我有一位朋友,在本地大學拿博士學位,比起一眾相近學術背景的同代人,她算是幸運,獲某本地頂級大學聘用。她教研俱佳,在香港政治研究中算是出色,既有專書及期刊文章,也編過好幾本文集,在本地學術圈也頗獲好評。她曾是個社會及政治活躍分子,但為了飯碗也算是頗為低調,努力工作以求達標。然而,經過六年終身軌(tenure-track)合約後,經評核後不獲續聘,因為大學需要更有「世界級領導地位」的名牌大學博士及教授。當然,新獲聘的人大概不會是研究「香港政治」—— 一個國際學術圈不怎麼看得起的領域。
排斥有心學術與思想的教師
北京政府伸手進大學高層,我不會感到太驚訝,連有民主選舉的印度也如是。在穆迪(Narendra Modi)當總理後,先後爆出他干預那爛陀大學(Nalanda University),把擔任校長的諾貝爾經濟學得主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趕走;之後,又涉嫌把自己的親信兼不入流演員安插進印度電影及電視學院(FTII),擔任學校的董事長,學生因此進行了一百天的罷課抗議。然而,要理解香港大學政治的特殊性,用「染紅」來解釋只觸及冰山一角。在媒體及公眾雷達偵測不到的大學角落,其實每天都透過英美主導、貌似專業中性的評核及人事體制,規訓、擠壓、殘害及排斥有心學術與思想的教師。北京或香港的政治怪手,也樂見本地大學繼續作為英美學術殖民地,在這方面,他們倒並不那麼在意「去殖民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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