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22日 星期日

麥俊 - 「內地旅客」買買提的自由行

星期日生活   2014622

【明報專訊】在羅湖口岸等待過關的內地客人龍中,黃頭髮高鼻子的買買提相當扎眼。海關人員善意提醒他,應該去外國人的隊伍中。買買提掏出深藍色封面的「內地居民往來港澳通行證」,說「我也是中國人」。但和人龍中大部分人不一樣,買買提是一個人來自由行的,維族朋友中只有他能辦到來港的通行證和簽注。

被當作外國人的中國人

40出頭的買買提玉石生意做得不錯,在內地多個省份都有客戶,普通話比得上內地人(註:與西藏、海南等地一樣,新疆人口頭語稱的「內地」不包括本省)。買買提的維族身分有時會帶來麻煩,特別是入住酒店時,有時甚至要叫來漢族的官員朋友調解,才能拿到房卡。有時候,他卻收到莫名其妙的讚譽。不止一次有漢族的士司機對他說:「你們做得好!就是別殺無辜百姓,殺官員沒問題!」這明顯在說恐怖襲擊了。通常,買買提會一臉尷尬的說:「這個你跟他們說。我沒做那個事。」

近年,玉石的運輸成了問題。只要從和田出發,航空公司都會要求,玉石商人必須簽一份聲明,稱如果玉石丟失航空公司不用負責,這才答應幫他們託運石頭。還真有商人就這樣丟玉石了,買買提聽說,幾十萬的貨也丟過。玉石放手提行李也不行,怕你拿玉石作武器打砸,安檢不讓過。火車、大巴就成了他們在西域中主要的交通工具。

南疆和田護照是奢侈品

買買提很想出國,他說,想看看世界是怎樣的。可在被標籤為「疆獨勢力大本營」之一的南疆和田,護照是奢侈品,需要多個部門的蓋章、擔保才能到手,每個環節都需要打點,一個護照辦下來,起碼要七八萬,鄉長那兒就佔了兩萬,漢族、維族的官員都一樣。哈薩克的朋友在游說他,合伙去俄羅斯把玉石拉到內地去賣,買買提只有垂涎的份兒。買買提的母親很想去麥加朝聖,但也一直沒有辦法。

這次香港自由行是買買提的第一次出境遊。他低聲說道,通行證和簽注是靠他在老家某事業單位做幹部的弟弟,找熟人才辦到的,「就140塊(官方手續費),其他的什麼錢也沒花。」他總算享受到內地人的待遇了。現在,買買提公司的同事正在幫忙,讓他把戶口遷到烏魯木齊,希望以後辦事容易點。

他的微信名字上寫着一個生僻的英文單詞-Uyghur,維吾爾族的意思,這倒不是因為他英語好。他說,在他四年級之前,他所認識的維吾爾語就是由類似羅馬字母的組成,與現在的土耳其語相似,「Uyghur」不是英語,「是我們原來的語言」。四年級之後,官方要求重新開始學一種新的維語,其實是回歸以前的「老維語」,讀法一樣,但卻是用阿拉伯字母。買買提總懷疑,文字這麼改,是故意讓維族人與土耳其等「突厥系」國家的字體分道揚鑣。這天,他在銀聯卡上的簽名,仍是M字頭的一個拉丁文單詞,而不是現在官方的維語,「我喜歡寫這個」。

談話購物到處語言不通

扯遠了,總之他的英語不好。在進去一間埃及餐廳之前,我告訴他,餐廳主人是穆斯林,裏面沒有豬肉,沒有人喝酒,東西好吃便宜。買買提駐足在這間開在燒賣外賣舖子旁、略帶歐式風格的餐廳前,上下打量着招牌和食譜,嘴裏嘟囔着:「這是真的穆斯林,還是假的穆斯林?」

我硬帶頭進去了。買買提試探性的對店主說了句「As-salamu alaykum」——全世界穆斯林通用的問候語,意為「祝你平安」,對方以聽似同樣複雜的語法回應,對上了暗號,買買提才笑着打消了疑慮。店主微笑着說:「我是埃及的穆斯林,你是哪裏的?」我把英語翻譯成國語,再幫買買提自作主張的回答:「新疆!」店主說,你們的祖先是土耳其人,在奧斯曼帝國世代,土耳其和我們在同一個國家裏。我把話翻譯成國語,買買提客氣的笑着點頭。

席間聊到,這兩天買買提去了尖沙嘴的清真寺兩遍,但都沒和其他穆斯林聊天,語言不通。看來去重慶大廈體驗穆斯林風情的計劃並不可行,只能帶他去旺角掃貨了。其實他在前一天也去過,但什麼也沒買到。一進門,店員都用英語招呼,他讓對方說普通話,但還是聽得一頭霧水,就像他看不懂香港的英語和繁體中文招牌一樣。我把香港口音翻譯成較為接近北方口音的普通話後,他才重新變回那個精於算術的生意人。

百老匯剛好在做促銷,買完電話可以優惠價買剃鬚刀。剛好,買買提也想買剃鬚刀,他說,飛利浦這種型號的內地賣到快1000人民幣,這裏才600多港元。正好,反正老家那邊,政府也不讓留長鬍子。

他說,覺得香港很自由,在天星碼頭就能看到法輪功和六四的宣傳資料。買買提雖然連高中也沒讀過,但他很喜歡看維族作家寫的歷史小說,一談起賽福鼎、盛世才、三區革命、蘇聯干預新疆這類中國歷史的「冷門話題」,他總能口若懸河。新疆什麼時候由清朝管,什麼時候是國民黨管、共產黨管、「自己管的」,買買提都說得出年份。他說,家裏囤了幾百本書,但可惜維語作家寫出來的很多東西都被刪了。我和他說,漢族作家也一樣。他才會心的微笑了一下,估計他在想,這次又和內地人扯平了。

買買提老感覺在內地的電話被監聽,和很多維族朋友一樣,他在通話時有時能聽到自己的聲音。他用的是和田的電話卡,買卡時必須用身分證登記。他說,很多維族朋友開始不用智能手機了,因為儘管你刪除裏面即時通訊的談話記錄,只要警察拿到你的手機,還是可以看到所有紀錄。和漢族人一樣,智能手機也是維族同胞傳播「謠言」的主要「作案工具」。

維族人也愈來愈難信

買買提覺得,儘管在維族人裏面,也愈來愈難相信人了。4年前,他在北京做生意時,認識了另一個維族的玉石商人。就像其他維族生意人一樣,他和買買提一起住了幾天。此人走後不久,買買提和朋友在烏魯木齊在人群中認出了他。這一次,那位商人穿著警服。再一次,買買提在老家和田的一位女親戚,遇上了更蹊蹺的事。這位親戚負責帶着鄰里幾個小孩,在家裏學伊斯蘭教的基本原理,有一天,一個不帶頭巾的維族女人進來,說自己什麼也不懂,但很想學伊斯蘭教,想學好好做人。學了半個月後,這位新學生不辭而別。幾天後,安全部門到了親戚的家裏,把裏面的人都帶走了,還罰了一人5000元。買買提說,教的只是伊斯蘭最基本的原理,不是瓦哈比,不是疆獨。

「我原來也不信那些。」買買提說,這兩件事發生在身邊之前,他對維族間流傳的各種政治陰謀論,也是半信半疑。現在,每當新聞說有維族人策劃了恐怖襲擊,他總會覺得「事情肯定不是那樣的」。甚至遍佈內地城市的新疆籍盜竊集團,買買提也認為是「和警察一起的」,「抓了就罰款放人,怎麼可能?」他說,新疆人也深受這些盜竊集團之苦,因為他們用的小孩也是偷回來的,和田經常會聽到有人丟小孩。

在旺角掃貨時,買買提不斷看表,說自己錯過了做祈禱的時間,但出門在外,這事也可以靈活,回去補回來就行。臨別前,我上了他的酒店房間借廁所。那是600港元一晚,10平方米不到的包廁所的房間,下牀後一步到牆,兩步到馬桶。轉眼工夫,他就已經在牀上鋪開了小氈子,唱起了祈禱的旋律,我只聽懂了「阿拉」。看到我從廁所出來,他也不說話,只是簡單指了指牀邊的櫈子,示意我坐下。

起立、鞠躬、跪下、左右顧盼、閉目叩頭、合十,表情放鬆,不皺眉。如此幾個動作循環幾遍,加上低沉、旋律平緩的朗誦聲,10分鐘左右,就在堆放着百老匯、豐澤和Tommy Hilfiger塑料袋的狹小房間,買買提完成了祈禱。我說,他唱得很好聽,他說,這種歌聲如果讓阿訇通過廣播來唱,會更讓人動心。話鋒一轉,買買提就又皺起了眉頭說:「還是管得嚴。管得特別嚴。」

買買提可以留港7天,但他很快就走了,因為離封齋開始還有10天。在回家之前,他還要去幾個地方。買買提的封齋,只是不吃中午飯,但日落以後「可以隨便吃」。儘管是這樣,在幾個兄妹裏面,買買提仍是唯一可以參加封齋的,其他人要在不同機構或部門上班,不准參加。買買提說,有時候的確沒有辦法,但有的時候,他們還是會「偷偷的做」。

文 麥俊
編輯 葉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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