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4日
【明報專訊】前些時候,諾貝爾文學獎得主、拉丁美洲魔幻小說大師馬奎斯逝世。
維護真相的孤獨吶喊
記得30年前,當我還在念大學時,也曾讀過其經典巨著《百年孤寂》。小說的詳細內容大都忘掉,唯獨仍有印象的,是以下一個情節:
故事說到主角家族的一位後人,曾親眼目睹一場示威遭血腥鎮壓,後來更演變成一場大屠殺,死亡數以千計。他是這場屠殺的倖存者,從此之後,他立誓要為此作見證,把鎮壓的殘暴真相公之於天下,為此四處奔走控訴,可惜的是,沒有太多人理會,因為政府和軍方的毁屍滅迹工作做得太好,迅速而徹底,歷史課本也無記載,令所有人都不相信這是事實,只剩他一人在孤獨吶喊。
到今天依然記得,是因為從那個時候開始,我明白到,歷史可以是由當權者所建構的,他們想消滅抵抗,就會先消滅記憶。
有人認為這是魔幻小說裏的天方夜譚,但馬奎斯卻說自己寫的都是拉丁美洲的百年悲情和苦難,而我卻想說,這又豈止拉丁美洲?
要想消滅抵抗,就先消滅記憶
若干年後,我又讀上另一部小說,那是在共產政權年代便流亡法國的捷克文學大師米蘭昆德拉,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笑忘書》。
這部小說開宗明義以「笑」與「忘」作為主題,書中第六部〈天使〉,更集中談記憶與遺忘的問題。
當中有一段說到,捷克新的共產政權上台,要消滅這個國家的記憶,首先做的,便是放逐當地的學者和知識分子等。被政權所放逐,雙目失明的歷史學家赫布(Hubl),悲慟的說:「消滅一個民族的第一步,就是抹去它的記憶,毁滅它的書籍、文化、歷史,然後找人重新寫書,重新製造新文化,創造新的歷史。不久,這個民族便會開始忘掉它的過去和現在,那麼外面的世界要把它遺忘就更快不過了。」
當獨裁者在台上高喊「孩子,你們就是國家的未來」的時候,其實他真正的意思,並不是真的要把社稷交託給他們,而只不過是,他會將人民和民智逐步逐步推向幼年化發展。孩子的最大特徵,就是他們並沒有太多的記憶。
因此,米蘭昆德拉在這本小說中,透過異見人士麥瑞克(Mirek)的口,道出一句擲地有聲的不朽名句:「人與強權的抗爭,其實也是一場記憶與遺忘的抗爭。」
遺忘,讓人活得像微風般輕盈
《笑忘書》這部小說中的女主角,美麗的塔美娜(Tamina),一直思念她那被共產政權迫害而流亡國外,最後客死異鄉的丈夫,她當初竭力想抗拒遺忘,希望留住對亡夫的寶貴回憶,但丈夫的形象卻在她腦海裏日趨模糊,這讓她感到絕望和痛苦。她不斷想找回一疊信件和日記,一疊記錄了夫婦兩人往事,載滿了兩人回憶的信件和日記,並期望從中梳理出自己對丈夫的記憶,但卻功敗垂成。
直到一天,一個年輕男人走來找她,並說,如果她真的想遠離一切痛苦,訣竅便是把記憶放下,並請她跟隨自己到另一處地方:「那裏沒有悔恨,一切都沒有重量,像微風一樣輕盈。」結果,塔美娜選擇了跟隨這名男人走了。
她來到一個小島,在這個小島上只有孩子(沒有記憶的人?),她感到:「在這一刻,她的丈夫既不在記憶裏,也不在思念中存在,因此,她既不感到壓抑,也不感到悔恨。」從此,她更與孩子,陷入激烈的性愛活動當中,「她重新閉上眼睛,體會着肉體的快樂。有生以來,她這是第一次在靈魂遠去的時候,享受肉體的快感。她的靈魂既沒有想像什麼,也沒有記憶什麼,早已悄悄地地離開了那間屋子」。
遺忘,也讓人失去了力量
但隨着時間的過去,重複使一切歡樂和快感都失去了光采,亦沒有幫助她抓住靈魂。最後,她決定游水離開這個小島。但當她跳進水裏後,才發現自己無論如何拚命划水,她都已經無法離開這個小島了,最終更只能往下沉,並無聲無息的在水中湮沒。
於是,我看到原本如斯美麗的一位佳人,就在這樣的一個遺忘之島上,在縱慾的麻醉中,慢慢凋零,到一天驀然覺醒,想擺脫這種狀態,卻赫然發現原來自己已經失去了力量,只能往下沉淪,無聲無息的湮沒。
回憶,帶來撕心裂肺的痛楚
近日,在有線電視的新聞報道中,看到他們訪問張先玲,她是在六四事件中被戒嚴部隊槍殺、手無寸鐵的19歲學生王楠之母親。
這位白髮蒼蒼的「天安門母親」,在鏡頭前,也整理着一大疊的信件和稿件,她說這是兒子死後,其同學和朋友寫下,對他的悼念和追憶。每次當她翻閱這疊信件和稿件時,她都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痛楚,但也從中,她得悉兒子不為她所知的一面,從而梳理對兒子的記憶。
本來在這個經濟騰飛,「大國崛起」,物質氾濫,舉國一片歌舞昇平的年代,只要張先玲和其他的「天安門母親」,願意遺忘,願意放下記憶,她們就可以與其他沒有記憶的人一樣,一起沉醉在一場物慾的狂歡當中。如果沒有了記憶,也許她們真的能夠活得像微風一樣輕盈。
但這些「天安門母親」最後卻沒有揀上如塔美娜所揀的路,她們選擇了守護記憶。
不覺氣餒,因為心中有的是母愛和良知
在當年高壓的恐怖氣氛當中,她們仍然努力四出搜尋六四死難者的名單和經歷,整理成書,為的是她們要為六四守護記憶。在尋訪過程中,張先玲說她們頂風冒雨走過多少大街小巷,就是酷暑嚴寒,就是吃閉門羹,就是甚至被人推出門外,也不能擋住她們的腳步。過程中,她不覺得屈辱,也不覺得氣餒,因為,她心中有的是母愛和良知,有的是作為一個母親和公民的責任。
她說,這麼多年來,通過與其他母親一起抗爭的經歷,她的心靈在痛苦中煎熬,但意志卻在錘煉中堅強,思想也在打壓中成熟,她和其他人一起在抗爭中成長。她們已經艱難的走過了這麼多年,前面的路也許很長,也許更坎坷,也許看不到正義的陽光,但仍然會無怨無悔地走下去。
從中,我們看到一群美麗的母親,那是曠日持久的堅持,讓她們變得愈來愈美麗;那是她們的拒絕遺忘,守護記憶,鑄造出母愛的偉大和不朽,鑄造出正義和良知。
回憶定義了自己
以研究記憶與政治出名的旅美德國學者Andreas
Huyssen,曾經在《Twilight
Memories》一書中寫過:
「追憶塑造我們與過去的關連,而我們記憶的方式,則定義了現在的自己。作為個人與社會,我們都需要藉着過去來建構和定位今天自己的身分,並孕育對未來的願景。」
另一位美國學者Christopher
Lasch,則在《The Culture of
Narcissism》一書中說:
「否認過去,表面上是樂觀和向前看,但仔細一想,其實這只不過是一個社會,一種無法面對未來之絕望和可悲。」
神州大地上獨一無二的香港
今天是六四25周年,25年來,同樣是無怨無悔的支聯會和其義工、仍然沒忘初衷的媒體和記者,以及維園晚會上的點點燭光,一直拒絕遺忘,守護記憶。我們應該多謝他們,就是他們25年來漫長的堅持,讓香港沒有變成一個遺忘之島,從中也鑄造了在神州大地上,一個獨一無二的香港。
後記:他們也在守護記憶
1989年那一年,我剛進入中大研究院,在那春夏之交,我沒有隨同我的那些中大同窗前赴北京,為的是答應過老師,在本科畢業離開學運的崗位後,是時候修心養性,好好讀一下書了,結果北京那一邊事態的發展,卻急轉直下,譜出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不能置身其中,不能說不是自己的一個遺憾。
25年過去,那些昔日的同窗,今天他們有些已為人師,有些是專業人士,有些是管理階層,有些更成了媒體高層,但他們仍然沒忘初衷,還把當年的親身經歷,耳聞目睹,記錄成《一九八九年春夏之交我們在北京
……
中大學生八九民運見證》一書,由中大學生會出版,為守護六四記憶,盡一點綿力。
(#本文的稿費將捐贈給天安門母親和支聯會,以表達對他們的敬意)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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