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文字江湖
明報 2014年3月9日
這個學期我請了林毓生教授來城市大學,講授近代西方思潮與民主自由的真諦,同時聯繫到中國近代思想受到西方思潮衝擊之後的發展與演變。認識林先生已經很久了,先是從他的英文大著《中國意識的危機:五四時期的激進反傳統主義》(Crisis
of Chinese Consciousness:
Radical Antitraditionalism in
the May Fourth
Era, 1979)知道他思辨能力極強,而且對於思想概念的分析力求精確,抽絲剝繭,時有獨到的慧見。他是殷海光的得意弟子,承繼了中國近代自由主義的精神傳統,又在芝加哥大學求學,親炙海耶克、希爾斯等自由主義大師的教誨,深受影響,對韋伯探討的資本主義前景有十分深刻的認識。這十多年來,和他接觸日多,在思想探索及興趣愛好方面,不但愈來愈談得來,而且品味一致,相對莫逆,成了忘年至交。
林先生是我在台大的學長,同受教於殷海光先生,不過,受教的情况大有不同。他是直接受教,有過耳提面命的教誨經驗,我則是與殷先生坐在同一間課室,間接受教。有一次他問我,怎麼個「間接受教」法?我就告訴他,那時殷先生受到國民黨迫害,不准發表文章,不准議論時政,不准教課,也不准接觸學生。他的消極抵抗之法,是讓自己調校出來的青年教師上台講課,自己坐在同學群中,正襟危坐,「監督」授課內容。我們上了一年的邏輯思想課程,殷先生也就坐在課堂裏,整整沉默了一年,不知內心作何感想。我最深刻的印象是,他面色嚴峻,棱角分明,有如刀削斧劈,像一尊羅丹的青銅雕像,而且不是蹲踞着思考的思想者,是一尊我想像中挺立於風雪暴虐的「思想者」。林先生聽了,想到老師竟然遭到如此橫逆的境遇,不禁神色黯然。也不知道是否因為這段同門師承關係,他此後不准我再叫他「先生」,要我直呼其名,以示我們是同門兄弟,更是趣味相投的好朋友。
林毓生講課,申述民主自由的精義,不只是細讀西方思想家的原著,深入探討原本的哲學意義,還聯繫到中國近代的歷史環境,分析思想觀念在具體運作中是如何展現的。他講西方對民主的認識與討論,有其實際的歷史進程,經歷了好幾百年的實踐與調適,從錯誤中汲取經驗,並非只有理論就可以操作,就可以直接運作,萬事大吉了。民主意識傳到中國,當然是好事,但是,國民參與民主議事的素質還很不夠,只學了外國的皮毛,妄想一步登天,是很不實際的。
他拿台灣的民主選舉為例,認為表面上看,一人一票,全民都有投票權,每個人都有發言權,似乎和歐美的民主同步了,但是實踐情况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涉及實際的政治社會問題,政客們根本不考慮長遠發展,只管眼前利益,以極端煽情的政見鼓動群眾,造成對立衝突,從中取利。問題是,中國傳統的政治文化體系,完全崩潰之後,突然從專制獨裁跳到民主共和,老百姓沒有民主議事的修養,在實際政治運作上完全不講規矩,無法無天。他講着講着生氣了,說台灣的傳媒是有新聞自由的,可以為民喉舌,理性探討民主運作,結果卻是全世界最壞的,對世界大事漠不關心,只會鋪天蓋地報道雞毛蒜皮,嘩眾取寵,搗亂生事,一點新聞道德都沒有。
批評了一通台灣,他又想到大陸的情况,說毛澤東宣揚的人民民主專政更壞,什麼大鳴大放大字報,全是打着民主幌子的政治鬥爭,唯恐天下不亂。毛澤東喜歡鬥爭,說什麼「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鬥得天下大亂,這還得了!中國民主的路途還遠着呢,還得經歷很長的階段,要吃很多苦,還不知道能走到哪裏。下了課,我跟他開玩笑,說現在廣告流行一句話,說「不是最好,而是更好」,而海峽兩岸的民主情况,則「不是最壞,而是更壞」。他聽了,嘆了口氣,搖搖頭,滿頭銀亮的白髮飄起來,像一面嚮往民主自由的旗幟。
作者簡介:學者、詩人,近著有《行腳八方》等。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