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日 星期日

蔡琇莹 - 斬不到我的良心

生活達人   星期日生活   2014年3月2日

【明報專訊】相約人稱岑倚的記者協會主席岑倚蘭晚上八時半做訪問,她準八時半步入記協便說:「這是我今天的第五個訪問,剛才還教了一節書。噚晚我一點幾至瞓,明天早上八點開始又有兩個訪問。現在我隨時瞓得着。」

訪問當天是劉進圖被襲之後一日。

從事傳媒三十年,從前線「記者仔」 升至主管級人馬,現在以「半退休狀態」在學院教書,去年更當上了記者協會主席,原本只想hea hea地任職一年便交棒,怎料八個月以來,香港新聞、言論自由備受打壓,「一單甘過一單」。

日前更發生她口中三十年來最嚴重的襲擊事件,她相信,必須令更多人明白新聞自由並不遠離大眾。

而事實上,已沒有多大空間供大眾跟這些涉及切身利益的議題保持距離。

做記者的理由
抱打不平、愈戰愈勇

想訪問岑倚,原本無關劉進圖遇襲,只是正待撥電之際,即傳出壞消息。「昨天早上我正在老人中心當義工,派飯派到一半聽電話,收到劉進圖受襲的消息。原本在與老人家傾偈,收到電話便匆匆趕到醫院去。」她感到「震驚」——上星期日記協主辦的「企硬反滅聲遊行」中,她站在台上,說到當下香港新聞工作者被凜冽寒風吹打的情况,才這麼說過:「風起了,風來了,你不知風何處吹來,但你會感受到。打壓媒體的掌權者,不會這麼愚蠢、這麼赤裸,用『有形之手』來殺你!」、「記者拿的工資不算高,工作時間亦好長。這份工這麼難捱都要做下去,為的是報道真相,遇到不公義的事會發聲。為何這些人,今日要被人欺負、被人侮辱呢?!」當日逾六千市民上街遊行,創了記協籌組遊行示威參加人數的歷史,但語音未落,不出兩日之後,她便要趕到醫院守候光天化日下被斬六刀,浴血街頭的新聞工作者。

對香港新聞界最大挑釁

「如此深仇大恨,不外錢銀、女人、爭權,或是做了一些被認為損害別人巨大利益的事。這些事在香港新聞史也有發生過。但你看Kevin謙謙君子,錢銀又無咩問題,個人相信這次與工作有關。這是對香港新聞界最大的挑釁。」面對挑釁,我們可回以高舉「They can't kill us all」, 而敵人當然無法將所有人都殺光,但這種挑釁,無疑也給從業員甚至整個社會帶來了白色恐怖——當然,挑起恐懼,正是行兇者的目的之一。

「恐懼難免。不過我覺得選擇做記者,總有種『愈戰愈勇』、抱打不平、唔認輸的性格。(惡勢力)愈嚟,愈要跟你周旋。我只能夠說如果你因恐懼而退縮,兇徒會更肆無忌憚。退縮,就等於向幕後黑手投降。現在新聞從業員正要告訴那些人,你可以傷我的身體,但你斬不到我的良心、斬不到我要寫的真相。所以我寄語大家要堅守崗位,繼續將真相說出來。」她說。面對來得又急又兇狠的襲擊,令人軟弱、後退的機會也沒有,只能硬着頭皮應戰。

「以前看過一齣講甘迺迪被殺的電影,片頭講一個希臘神話:有隻嘢飛飛飛(應該是指Icarus),飛向太陽,飛飛吓蠟做的翅膀溶咗,佢都死埋。畫面便出現了一句說話:愈接近真相,愈趨死亡。真相往往與死亡扣連。聽落係好恐怖。但香港傳媒真的不能被嚇怕,不能『跪低』,否則惡勢力便會覺得他們『得咗』。」她相信當上記者是一種性格,或天職——這些不是無代價的風涼話,是她三十年傳媒工作的體會,而她更目睹這三十年來,傳媒採訪及報道空間是如何轉變。


三十年採訪生涯
風雨中抱緊自由

岑倚一九八一年自浸會學院傳理系畢業,一九八二年正式到《天天日報》當記者,跑中港政治新聞。「當時撞正中英會談,如果響大報做自然輪唔到我哋新入行『記者仔』去採訪。」憶起八十年代初在「中英關係空前良好」的情况下採訪中英談判、人大政協會議、訪問中國國家領導人,她以「當年開放的程度真係嚇死你」來形容:「那時中國剛剛開放改革,想外面的人認識她,所以很看重香港記者。」

記者仔採訪中英談判

她憶起當年百多位記者去採訪總理趙紫陽,見面地方有一張會議長桌。記者沿着長桌圍了一圈,中間漏空了位置,趙紫陽就在這個空間走了一圈(當然中間是有圍欄的),一邊行,一邊回答記者的提問,記者隨意問任何問題,「他不是坐在遠處然後點你發問。親民親到咁。」她說。這些「親民」當然也只屬回憶。記者聽着也覺得不可思議。對於行家採訪領導人的印象,記者腦海裏便盡是二○一一年李克強到訪香港大學時,攝影機只能拍到「黑影」,記者的提問也成為「雜音」。

「當時中央好重視香港新聞界,日本記者聽到我們約胡耀邦總書記訪問,便說他們約了兩年也未約到,而我們約了兩個星期便可以在中南海訪問總書記。那時候領導人開會是不會告訴你開會時間的。於是成班香港傳媒個個擺架的士在英國大使館門口,英國大使、港督一出門口,我們便跳上的士,在長安大街衝晒紅燈飛車跟着他們。當時又沒有人會拉我們。內地記者看着我們都目瞪口呆。我們的採訪方式其實影響着內地記者,佢哋會問我哋點解要咁採訪?當時內地的高級記者係坐Benz去到人民大會堂,領導人見其他人他們就坐在後面,我們之後再跟他們攞料。」

新聞被干預 三十年來最嚴峻

「中英雙方談判期間,有個畫面令我印象特別深刻。那時中方團長姚廣出來見記者,香港、駐京記者便如蜜蜂般圍着他,有記者的手臂滿是原子筆痕,也有記者的電線幾乎繞着團長的頸!香港記者在內地傳媒面前示範的『黃蜂式採訪』。」她見識過中國開放初期,與香港傳媒曾經有過的「蜜月期」。八十年代至九十年代,岑倚輾轉加入過不同的傳媒機構,也從當時的「記者仔」,晉升至報館的採訪主任。六四事件後,她收到來自上頭的字條,要求六四事件不要做頭版,她便因此離職。「新聞從業員被干預的情况一直都有,但現在的情况是三十年來最嚴峻。」她說,內地新聞界的情况愈來愈收緊,不幸的是香港也要陪着走上這一條路。「香港的言論與新聞自由空間愈縮愈細。從前我們多元化的聲音,現在變成了單聲道。雖然香港還未有一個強大的商業財團、「大怪獸」壟斷傳媒,但現在很多傳媒老闆的生意上都跟中國大陸有關,他們的利益來源都很似。於是我在想這是否也是一種變相壟斷?」被變相壟斷的後果是,不過是較為尖銳、較為敏感的批評聲音,如李慧玲,一下子便被封嘴,發聲的平台也和諧成單聲道。

現在也有一種論調是:「殖民地時代,港英政府給予的言論自由更少,打壓更多,現在香港有前所未有的言論自由。」曾在港英時代當前線記者,跑政治新聞的她有沒有這樣的體會?「呢啲就係歪理囉。即係『以前港英無民主,而家香港都唔使有。』這是似是而非的歪理。但點解我哋要同以前比較?人不能進步的嗎?以前BB仔飲奶,唔通長大唔使食飯?」但她說當年港英政府要操控言論自由,有較「高章」的約制。


「中國現在有錢了。以前無錢時還會對你客客氣氣……」說完一大輪後她喃喃地說。我提她現在香港人倒被人警告「未富先驕」啊,形勢大逆轉。「目前的情况是不樂觀。有時都會懷疑無論怎樣嗌,自我審查是否真的會減少呢?那些傳媒老闆會否『適當地』不以利字當頭?但我會提醒他們,如果只為純粹利益,放棄一向敢言的編採方針,我相信最後會被讀者、聽眾、觀眾離棄,反而得不償失。」

讓行內行外
守護新聞自由

岑倚經常掛在口邊的是謙謙一句:「我因為出世早,經歷了香港傳媒最興盛的年代……」興盛是指言論自由的空間不曾需要捍衛,也指「做過兩間報館有股票分」、「科網股爆破時獲得『很筍』的賠償,跟朋友去了三個月半南美洲」,以及「被報館以高於之前七八十個percent的人工去挖角」的年代。近年退下來,她在學院教新聞系,在本地(有時去非洲)當義工,去年當上記協主席,本意是希望打算回饋社會與業界。「我是基督徒。去年七月一號上任記協主席,我跟上帝祈禱,希望香港傳媒平平安安無事發生,我可以輕輕鬆鬆無嘢做過一年,然後交棒給年輕一輩……結果上帝無聽到我的禱告。上任以來新聞界所發生的事,一鑊甘過一鑊。」這些「個別事件」包括:李慧玲被商台粗暴解僱,明報突撤總編輯,《am730》、《蘋果日報》被抽廣告,特首梁振英向《信報》和練乙錚發律師信,《經濟日報》刪改專欄作家周博賢文章,《成報》篡改劉銳紹專欄,香港電視不獲發牌,一浪接一浪,總有一項與大眾每天看的媒體有關。


上周日她在「反滅聲遊行」集會台上發表了一篇動人演說,兩天後劉進圖遇上襲擊,還是有人真心或假意地問:「這件事與新聞自由有何關係?」繼續有人覺得「新聞自由」、「言論自由」這些議題很「離地」,難以引起公眾關注。「自從明報換總編輯、李慧玲被粗暴解僱之後,市民對新聞自由的評分下降。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劃的調查數字顯示,市民對香港言論自由的滿意程度跌至回歸以來最低。這可見市民其實有所醒覺。上星期日的遊行有六千人參加,事後我覺得記協要做多些『走入群眾』的工作,不能每次百幾二百業界人士行完便散水,市民又覺得事不關己。」她說最近記協有個策略:有訪問邀請都盡量去,「首先奪取話語權!讓本地、海外的人了解香港新聞自由的情况。」


另一個將言論自由具象化的是,希望收集現今或過去,新聞從業員被機構「河蟹」了(即「自我審查」)的內容。「我們正在與獨立的傳媒學者研究有關細節。其實外國都這樣的機制。」她希望這種機制可以成為傳媒高層人士的制約:「至少是一個警示機制,讓高層不可以肆無忌憚的抽稿。」她倒懊悔沒有留下那張叫她「不要將六四作頭版」的字條作為歷史見證。


我點解要「撐」傳媒?

若說市民沒有醒覺新聞自由的重要,也不盡然。不能否定的是,部分人對香港傳媒的報道方法盡是不滿,覺得根本毋須「撐」。岑倚在演說中也提到,對於香港傳媒,市民「可能不喜歡她,但是你需要她!」為何我們要「撐」不喜歡的事?「呢句其實係回應當日隔離『探討香港傳媒操守集會』,他們將傳媒的操守、錯處放大來說。我承認我們的新聞工作並非盡善盡美,我們有時會犯錯,為嘩眾取寵將未經證實的事情推出去。我們要承認做過多不對的事。但傳媒就是一種『亦正亦邪』的東西,衰又係佢好又係佢,就如人一樣。市民固然唔鍾意傳媒報道失實,但傳媒有時確實發揮了監察力。你可以唔鍾意佢,但不能否認無咗佢會好大件事。他日你遇到不公義,還有誰可以代你伸張正義?你可以唔鍾意佢,但唔可以殲滅佢。」傳媒也就是人性的倒影,自然有令人難以面對的陰暗面。讀者的鞭策我們視之為改善的動力,讀者也有權選擇買或不買七蚊一份、不平也不貴的報紙。最怕的倒是一同在沉默中消亡。




「呢張相我好印象深刻。現在我無論去講talk或上課,都會講呢張相,帶着這張相去上堂。因為我想向特別是後生一輩說香港新聞界還有勇者響度。你估傳媒老闆真的會很大方讓你搞工會?」(資料圖片)

文 蔡琇莹
圖 黃志東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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