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4年3月2日
【明報專訊】劉進圖先生的遇襲,讓像我這樣曾經嚮往香港的內地人,再一次問自己:香港到底是什麼?
我跟劉先生僅有一兩次電話上的交往。那是兩年前,陽光衛視總裁陳平先生邀請我到香港創辦時政雜誌《陽光時務》。我們很快組建了包括來自香港、內地、台灣及海外同行的編輯團隊,並按照香港法律申請工作簽證。大部分同事的簽證都順利獲得,然而我的簽證遭到了百般挑剔。各種法律問題擺在我的面前。
經朋友介紹,我和劉進圖先生通了電話。法律科班出身的他,對我的問題給予了詳細的專業解答。他囑咐有問題可以隨時找他,但是後來我懷疑我遇到的麻煩跟法律沒有關係,所以沒有再叨擾他。再一次想到他時,已是《明報》撤換總編風波。
春夏之交的一道閃電
我細說這段經歷,是因為那時對香港充滿了期待。在那些總是隱身於商場裏的咖啡館裏,在那些街頭的小吃店中,在位於老舊工業區的辦公室裏,我和同事們整天都興奮着。對於有過若干次在內地創辦新刊經歷的我來說,這種興奮不僅僅因為一本雜誌的問世,而是我們看到香港的命運正處於關鍵時期。
在龍應台女士於港大主持的一次沙龍中,我講述了我們這一代中國人對於香港的認知和情感,引起現場的共鳴。香港進入我們的生活,是從1989年天安門運動開始的。在此之前,我們只是從歷史教科書上知道,它跟澳門一樣,是一個父母被迫遺棄的孤兒。然而,在那一個風雲激盪的春夏之交,香港突然以另外的形象出現。作為參與運動的學生,我們能夠感覺到來自全世界的支持,但是香港是距離最近而且最有力量的一個。運動過程中無數的聲援和捐贈,以及運動被血腥鎮壓之後的逃生通道,香港恍若黑暗天空中的一道閃電,讓人幻想着雨過天晴的彩虹。
選擇新聞作為職業以後,我從一開始就想方設法訂閱香港的報刊。儘管對八卦新聞和情色副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是在我眼裏那都是令人嚮往的自由。後來我到廣州工作,更能感覺到「香港製造」對於南中國的影響。
二十年後英雄落難
那些年中國社會的飛速變化,也讓我們對民主轉型充滿了期待,並以自己的職業投身其中。因此,我並沒有時時想到香港,更沒有想過要到香港工作。等到我接受《陽光時務》主編職務的邀請,再細看香港的時候,我很悲哀地發現,原來二十年前的英雄如今已經落難,正處在各種自我救助的抗爭之中。
從中國內地的政治邏輯出發,這是香港必然的遭遇。很多年前,就有一位內地官員對我說:要不了幾年,香港就會變成一個內地城市!當時我沒有在意他的結論,但是他那自信而又陰險的表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彷彿代表着整個中國政治的態度。儘管如此,兩年前我和新的同事們並不氣餒。香港人的奮起抗爭讓我們感動,我們也希望能有機會投入自己的綿薄之力。我們也想像着它繼續為中國黯淡的天空投射一點光芒。有一位同事說,二十年前的天安門廣場,現在移到了香港。
我不止一次講述自己的故事,是希望讓香港人知道,很多內地人來香港,並不是要來搶香港人的福利。我也有很多來自內地的朋友,現在都留居香港,大多在媒體和高校工作,是反「國民教育科」等運動的強烈支持者,因為他們比香港更知道這種教育的毒害。我也曾經指出,香港人發布的著名廣告《忍夠了》,在內地網民中的反應主要不是受辱,而是無數的戲仿,因為這幾乎說出了他們的心聲——他們比香港人更理解什麼叫做「忍夠了」。
還是那樣自信而又陰險的表情,內地官員對於「驅蝗」也不屑一顧。第一,這種行動並不會直接騷擾到他們及其家人;第二,他們也樂見這些不服從內地統治,把香港當作自由、法治和福利社會的民眾遭受羞辱;第三,這絲毫不會影響他們把香港改變成一個內地城市的進程。
從目前看,我們都是失敗者。我的工作簽證申請延宕了兩年之久,香港當局從法律上挑出的各種理由都未能成立,最後以「不再處理」(即不拒絕亦不批准)作結。差不多就在我得到這個最終回覆的同時,陳平先生遭遇暴力襲擊。數月之後,又聞劉進圖先生的不測。
香港媒體人的每一次遇襲,都讓我震驚到難以名狀。2012年8月,和我也略有交往的香港「獨立媒體」辦公室遭遇蒙面歹徒襲擊時,我立即令當時的《陽光時務》發表聲援及抗議聲明,指出這是對新聞自由的威脅。等到黎智英先生寓所接連受襲的時候,我們這個發布聲明的平台已經沒有了。
我看見那個自由、法治、繁榮且富有人道精神的香港,成為正在離去的背影。我想告訴香港人,這才是真正「驅蝗」力量。只要繼續這樣下去,你們大可放心,香港的天空可能變得比內地還黑暗,不僅不必上街「驅蝗」,連你們自己也都要千方百計逃離這正在沉淪的孤島了。
2014年3月2日 星期日
訂閱:
張貼留言 (Atom)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