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3日 星期六

陳雲 - 海德堡遇自由市民

世紀.文字江湖    明報    2013223

三千年前,阿歷山大大帝慕名拜訪哲學家迪歐根尼斯(Diogenes),就是那位後來成為犬儒學派(cynicism)的哲學家,那時剛好迪歐根尼斯躺在一隻大木桶裏曬太陽。阿歷山大上前介紹:「我是大帝,阿歷山大。」哲學家仍是躺着,答:「我是迪歐根尼斯。」大帝故作恭敬,問:「有什麼我可以為你效勞?」哲學家懶洋洋說:「有的,請你閃到一邊,不要擋住我的陽光。」

重回德國

一人敵一國,小我不讓大我,靠的並非聞雞起舞,而是元龍高臥。這是雅典城邦的千古絕唱。凡人當然不若迪歐根尼斯的放浪,也無他的才氣與際遇,但在現代城邦的保護下,也活出自由市民的真意。二〇一二年暑假,重回德國,這次是隨香港某校的遊學團而去,順便向高中學生介紹德國文化。說是介紹,但也不過是懶洋洋度過一個星期。其間奔奔跑跑,有一句沒一句,就當是文化遊覽。

海德堡是第一站,留三日,隨後去卡塞爾(Kassel)看第十三屆現代藝術「文件展」(Documenta 13)。七月五日早晨,往海德堡參觀大學圖書館,路經彼得教堂(Peterskirche),為其莊嚴華麗所懾,便入內參觀。大堂有教區舉辦講座,請來宗教史的女學者,講解中世紀宗教巡遊及募款等事。為免干擾,我只是事後退到一側,綜合翻譯告知學生。學生事前駐足觀看,也感受到學術氣氛。

教堂外的佛學

步出教堂,在庭院小坐,陽光燦爛。庭院以長方大木為座位,剛才座談會頻頻發問的白鬍鬚學者早已出了庭院曬太陽。我們識趣,沒有擋住他的陽光,大家就用英文閒談起來。

他專修巴利文佛典(Pālisutras),與中國的淵源很深,上世紀七十年代,共產黨仍未開放禁令,佛經不能隨便刻印,北京學者央求他從台灣複印佛經帶回,他於是背着佛經返回北京。他說,西方人從敦煌盜取佛典及文物回歐洲,他做了一些補償的事,將佛經運回中國。巴利文佛典是佛祖釋迦牟尼初說法的經典,南傳到南印度、東南亞及斯里蘭卡,並無摻雜其他論者加上的詮釋,省卻好多無謂辯論,是學佛修行的捷徑。巴利語是佛陀時代摩揭陀國一帶的大眾語。據說佛就是用巴利語說法的,所以弟子們也用巴利文傳誦佛法。他隨即講了samadhi(三昧)的巴利文意思,比漢傳佛教的禪定清楚易明得多。他說巴利文佛經已有很多翻譯為英文,華人應該從英文翻譯中文,重新體認佛法,他從台灣帶回北京的,就是一些中譯巴利文佛經。他談興漸濃,我遊興也漸濃,想着行程匆匆,不便細談,便結束談話。臨別各自微笑合十敬禮。

大學圖書館的告示

我對同行朋友說,這位遊散學者,看來也不是在大學講學的,只是專心讀書,隨便聽課,是自由市民(free citizens)。往日雅典的自由市民,要有田產的貴族才可以做,如今在福利國家,即使是邋遢仙人,也衣食無憂,得到靈性自由。

在大學圖書館,遊客可以隨便進入觀看,各不干擾,圖書館明知海德堡的遊客穿梭頻繁,也不樹立什麼告示,一切都是德國式的不言自明(Selbestverstandlichkeit)。這個德國大學生必學的常用的字,我也教了同行學生。所謂不言自明,就是彼此自律,尊重對方,心照不宣。電腦室外邊的咖啡角,樹立的學生告示,也是好低調的:「請顧及電腦室內的使用者,低聲談話。多謝,祝小息愉快。」

集合的時候,站在圖書館門口,見到進出的學者,攬一個牛皮書包,都是若有所思,靈魂記掛在學問上。在土耳其餐廳食午飯,一位老教授坐下就看書,侍應也不聲張,放下慣常的午餐就走。街上的舊書店,店主像電影中的舊書商,牛仔褲、捲起衣袖的棉布白襯衫、黑眼鏡,見了我們注視他,臉上揚起如舊書封面的好看皺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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