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哥華星島日報
2013年2月19日
去過中國大江南北很多地方,數十年來從未回去過閩南故鄉。原因是記性好,昔年近似沈從文自傳中那種鄉土風情一直沒能忘懷,歷經五十年滄桑變化,草木流水應該都被時間淘洗掉了,一旦回去面對現況,記憶破滅的悲涼何止於小孩笑問客從何處來。只是這幾年飽嘗世味,覺得感情的神經索已經麻木堅韌,就趁過農曆年假給自己一個考驗,打道回鄉。
果然,即使撫摸著自己出生時那張大床,想像中的心潮澎湃並沒有出現。睡房後窗看出去,一脈連綿不絕的青山,給無數工廠遮蔽了。
屋後一條小溪給當作垃圾堆填區,以前是浣衣女借蔭的橋洞,已惡臭難聞,杉橋自然不會再被人叫做美人橋。祖宅供桌上一縷詩禮門第的清芬蕩然無存。這些情景,早在意料中,因而覺得念中家鄉,已恍惚像是前生故事,和現在的我沒有了關係。所謂心死,大概就是這樣的心理狀態吧。
初來加拿大時,一些香港舊識總是力邀去他們家喝杯茶,參觀一下他們華麗舒適的居所。參觀完了,就完了,沒有再來往了。逐漸也就明白這種移民世情,知道移民而不叫舊朋友看看豪宅便如錦衣夜行。
這趟回鄉,昔年的小朋友一個也找不到,卻也參觀了不少親戚們的豪宅。能夠從以前的環境一變而擁有一座甚至多座足令港燦目瞪口呆的豪宅,無疑比加拿大香港移民更值得讓我開開眼界。
有一天,參觀一位高級幹部三層豪宅,發現明顯比鄰近新屋都要高一點,屋主察覺我有點疑惑,解釋說:他們平時很注重睦鄰,只是人的容忍總是有限度的,左近這一家的新房子,本來蓋得和他這幢一樣高,但給管違規建築部門人員看到,限令改建。鄰居心有不平,指著他這邊抗議說:「為甚麼人家再高都可以。」違建部門人員的答覆是:「等你的官做得和他一樣大,你也可以。」
當高官的親戚說來非常坦然。我想,如果梁振英聽了,一定覺得還是中國的國情好。
香港武俠小說大師的尊翁,以前因反動罪被中共處死。後來中共平反了案件,他寫信表示了感謝。
我對大師的感謝總是難以理解。平反的意思,是殺了不該殺而殺的人。倘若該殺,倒也罷了,不該殺而殺,那有甚麼好感謝的?還是殺父之仇,本應不共戴天的嘛。在家鄉又遇上同樣不可理解的事。
讀到小學五年級才離開故鄉,這所小學當然也時在懷念中。問起以前的人事,老師固然不必說,同學居然也過半都下世了。
人臉雖然已非,看看舊物也好。可是沒有一草一木、一瓦一石是舊時物。當年我每周作為學生代表在集會上講話的講壇沒有了,改建為某先生捐資的教學樓,這樓對面,則是他母親捐錢蓋的另一座教學樓。兩座樓分別以他們母子的姓名命名。
陪同參觀的親戚說,這母子倆的家主人是民國時期國民黨三民主義青年團在我家鄉的負責人,「解放」後以反革命罪名被「鎮壓」。做兒子的後來去新加坡經商發了大達,回鄉蓋好一座住所,大門設計正對當日父親被殺的刑場,以示每天出入都不會忘記這事。這當然可以理解,但既然如此痛心疾首,為甚麼有錢不是拿去繼續父親的事業,反而是資助殺父殺夫政權蓋學校,那學校教的是,反革命就是該殺。
(蘇賡哲文章見懷鄉書訊網誌)
2013年2月22日 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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