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2月24日 星期日

梁文道談殺生與素食五篇


梁文道:不見為淨(殺生之一)
2013128

【飲食男女】參加「Green Monday」的活動,才知道音樂人張繼聰吃素的理由非關宗教,而是純粹的不忍。從前他也是個食肉獸,尤好和牛,總以為素食者之所以茹素,是因為還沒試過真正好吃的牛肉。直至他偶爾在網上看了一套關於屠牲的紀錄片,便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主動搜尋更多資料,愈看愈多,終於到了一個無法承受的地步,此後漸漸禁絕一切肉食。聽了他的自白,我十分感動,而且非常佩服。因為聽過工業化肉類生產流程之可怖者,並不在少;但多數人只把它當成一個不便的真相,略曉一二就夠了,根本無意深究,只會扭過頭去把它埋在記憶底處。而張繼聰卻能發心動念,以理智認知其層層黑幕,憑良心痛改舊習;這實在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的事。

許多茹素的朋友都喜歡傳佈畜牲禽魚遭到屠戮的殘酷場面,試圖以此打動大部分雜食者的同情心。似乎看過小牛流淚公雞割喉之後,仍然鐵石心腸繼續吃肉的人,便全是泯滅天良的壞人。久而久之,很多人就開始受不了了,覺得這是一種近乎恐怖襲擊的威脅。這麼令人不舒適的真相,當然最好別讓大家看見。於是我們就可以繼續安樂自在地活下去,好比美軍無人戰機的駕駛員,遠在戰區千里之外,坐在設有空調的密室之內,手邊一杯咖啡,眼前一台熒屏。對我們來說,殺伐就只是用拇指頭按鈕而已,戰爭則如一款逼真的虛擬實景遊戲。你只消把那枚紅鍵按下去,屏幕上就會亮起一團光點,既沒有血花和體液濺到你的身上,也聽不見任何恐懼至極的尖叫,以及隨之而來的悲哭。完事之後,甚至用不着洗手,直接就能回家晚飯,在溫暖的燈光底下聽孩子報告功課。

我們今天這個時代,是個殺伐殺得最乾淨的時代,也是人類有史以來把動物和人類分隔得最遠的時代。大部分小孩親眼見過的牛,就只不過是市場裏艷紅的牛肉而已;他們連吃草吃飼料的牛都很難碰見,更加不會撞上宰牛的場面。而且愈是現代愈是文明,這個距離就會拉得愈遠,屠宰也就變得愈益抽象。十幾年前,我們還能在「電氣化火車」的車站上看到一列列滿載肉豬的列車駛過,聞得到牠們的氣味(並且急急掩鼻連說「好臭」),甚至聽得到牠們的嘶叫。今天,文明的香港早已成功地把這個不便的過程擋在城境極北,免去了大部分市民目睹豬肉之源頭的負擔。所以,我能想像為甚麼美國某些大城市的兒童,會不知道超市冷藏雞肉和在電視上看見的雞的關係。他們開玩笑說,那些天真的孩子居然以為雞肉就和薯片一樣,是種和動物無關的工業製品。我相信這可能不是一個笑話。偏巧,今天又是人類史上人均肉食量最高的時代。


梁文道:素食者的殺生(殺生之二)
201324

【飲食男女】保羅•麥卡尼和他的女兒史提拉•麥卡尼都是知名的動物權利運動推手,介紹素食可謂不遺餘力。我許多茹素的朋友尤其喜歡保羅•麥卡尼的一句名言:「如果屠房的外牆是用透明玻璃做的,大概每一個人都會變成素食者」。這句話的要義的確是當前素食運動的常見策略,盡量讓更多人看見我們日常肉食供應鏈那看不到的部分,使大家發現可愛的小牛原來和盤子裏那塊粉嫩的小牛肉有關,令大家在飯桌上分食脆皮乳豬的時候想起一頭內臟被掏空掉了的血淋淋小豬。假如屠房就在城市中心,假如屠房真是一座透明的建築,每一個人都能看見裏頭的殺戮,地面的污血,牆上的羽毛;叫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恐怕我們就真的不能不吃素了。

可是我也時常懷疑,這類把殺生拉回到我們眼前的做法,究竟有沒有它的限度?動之以情或許是個很好的起點,但若是理智地思考下去,沿着同樣的邏輯,或許就會碰上撞牆的時候了。

旅港台灣作家蔡珠兒的近著《種地書》裏有篇文章《舞孃殺手》,值得大段引述,講的是她在大嶼山自家菜園裏的除蟲經歷:

「荷蘭豆最早遭殃,豆苗老葉都給啃了,等我發現,翠綠緞面已成透明輕紗,豆莢卷曲起皺,心痛啊,我在株間找罪魁,是種褐黃條紋的毛蟲,下手一掐,濺出濃稠綠汁。以前洗菜見到菜蟲,還要用夾子夾掉,現在氣急敗壞,哪管得那麼多,見一個揑一個,來兩隻掐一雙,格殺無赦。捉了半天弄乾淨,第二天,見鬼了,蟲子好像復活回魂,不知從哪又冒出一堆,蠕蠕在豆上鑽孔。我繼續暴力鎮壓,殺到手軟,但這頭沒平定,那頭又騷亂,台灣小白菜也蛀了,滿葉瘡痍如破網,有的只剩脈梗,菜青蟲肥頭胖耳,大口大口啃得正歡」。

除了菜青蟲,蔡珠兒還要對付果蠅、吊絲蟲和一種形如鳥糞的小蟲。為了徹底殲滅這堆「害蟲」,她決定調查牠們的身世,以收知彼之效。結果這一查,她才發現:

「原來黃紋毛蟲會變成紋白蝶,吊絲蟲會變成小菜蛾,菜青蟲會變成白粉蝶,而枯葉上的鳥糞蟲,原來是柑桔鳳蝶的寶寶,將來會蛻化成闊袖窄裳,黑紋紅花的舞孃,是島上常見的美麗生物,我還教過鄰居的小孩辨認牠呢。愈看愈心驚,沒想到自己竟是鳳蝶殺手,手上綠血斑斑,扼死多少大自然的舞孃」。

蔡珠兒的故事讓我想起以前住家附近一位老伯,他也在村中空地經營了一小方菜園。每逢春夏,正是蝶影翩飛的好時節,樹叢花間點點粉黃淡紅,煞是好看。可這位老伯卻如少女般地逐着牠們撲來撲去,不是為了好玩,那是真的想殺死牠們。理由就是要斬草除根,連交尾產卵的機會都不給。

我更難忘記那年參觀一座現代化大農場的經驗。一般的除蟲殺卵就不必說了,在好些種豆的區塊上,便連蟻都不能放過。尋查蟻窩,整族滅絕,乃是工人們定期執行的任務。每天清晨,他們更得趕在曙光未露之際起床,為的是要捕殺專門到這時刻才爬出地表的小田螺。那些外殼鮮紅的小螺,一來就是一大群,有時候甚至可以佈滿整塊田地。那種場面之奇詭慘烈,實非言語可以形容。

閒下來之後,我請教農場少主算數。想了一想,他說:「種這幾十畝地的菜,一個月大概要殺一噸重的蟲吧」。


梁文道:犧牲(殺生之三)
2013211

【飲食男女】由於耕種難免要犧牲許多無辜小生命,所以素食者其實也迴避不了殺生的困惑。且模仿保羅‧麥卡尼所構想的透明屠房,在城市中心闢一片菜園,再弄一間透明小屋陳放每日被殺死在田地上的蝸牛和毛蟲,讓大家看看自己吃菜的代價。這會不會使得我們連菜都不敢吃了呢?寫到這裏,我知道一定有人以為我接下來就要譴責茹素的虛偽了:「你看你看,嘴巴上說不殺生,結果還不是毀滅了無數生靈?」

不,這還不算最壞,因為我們還可以沿着部署素食的那群人的思路,進一步追問:「難道植物不算生物?吃菜不算殺生」?這個問題似乎很棘手,但解決起來並沒有表面上看的那麼困難。因為大部分站在動物倫理學立場上的素食主張,並不在乎最抽象最廣闊定義上的生命;他們真正介意的,或許是那些被吃的生物和人類的近似程度(愈是像人,就愈可能具有和人相當的價值與尊嚴),或許是那些生物感受痛苦的能力。尤其感受痛苦這一條,是很多素食者拒絕吃肉的根本理由。在他們看來,動物有神經有大腦,和我們一樣會感覺到刀割水燙的巨大痛苦。我們怎能為了一己的口腹之慾,就對雞鴨牛羊狠下殺手,讓牠們飽受肉體的折磨呢?相反地,植物雖然也是生物,也和人類共有部分基因(比如香蕉,它的基因就有百分之三十和人類一模一樣);但它們既不會恐懼,也不會疼痛,與動物截然不同。換句話說,我們之所以能夠大啖香蕉,可不是因為它只有人類的三成尊嚴;而是因為你用刀把一梳蕉從樹上砍下來的時候,它不會痛。然而,也有些人相信一種非常另類的「科學」觀點,認為植物就和動物一樣善感,不單知道甚麼叫痛,甚至還喜歡聆聽溫柔優美的旋律。曾經流行的《植物的秘密生命》便是這類觀點的集大成者,全書充滿各種各樣的道聽途說,以及不合格的所謂實驗結果,目的就是要把植物說得十分玄秘,彷彿也有靈魂。

不想讓植物受苦的素食者大可放心,這套觀點根本站不住腳,因為它完全誤會了植物的「感官」和動物的感官之差異,將它們混為一談。沒錯,植物可以感知光源的方向,可以分辨其他植物和動物的氣味,甚至還有某種形式的「觸覺」(捕蠅草便是探討植物觸覺的典範品種);但這些感官能力與動物的最大差異便在於神經之有無。也就是說,即便植物擁有基於電訊基礎的機械感受,例如豆苗碰到欄杆就會自動纏繞成蔓;可它沒有神經去把這些訊號傳到大腦,它更加沒有甚麼大腦。因此,植物又怎麼談得上痛或不痛呢?痛也好,爽也好,這會是動物才能知曉的主觀感受。

當然,假如你是某種宗教或者精神傳統的忠實信徒,對植物生命別有特殊而堅定的看法,那麼科學的力量就不大管用了。比方說畢達哥拉斯,這位人類史上其中一位最偉大的數學家,古希臘世界傳說中的神秘智者。知道他是怎麼死的嗎?那天傍晚,他的仇家帶領一大群流氓攻擊畢氏弟子聚居的住所(這個仇家是位有身份的貴公子,曾想投入畢氏門下,但遭到拒絕,因慚生恨)。他們先是放火,逼得人人倉皇奪門,再持刀劍等在門外伏擊。弟子們拼死擋住追兵,好讓老師順利逃生。沒想到年邁的畢達哥拉斯好不容易先走幾步,卻在一片豆田前面停了下來。因為這位堅持茹素的神秘大師相信豆子裏藏了人的靈魂,是人類輪迴的一環。他從不吃豆,就算到了這個時候,也不願意為了自己的利益而踩死一大叢的豆苗。他就這麼站在田埂邊上,迎着落日注視眼前金黃的苗圃,有人說他當時的目光溫柔,帶着無限憐愛,因為他知道這是他此生看到的最後景象。然後,一把利刀從他背後伸過來劃過他的咽喉,噴濺的鮮血灑在這方暮日底下的豆田。


梁文道:印度人不害
2013216

【飲食男女】全世界做素菜恐怕沒有比印度花樣更多,口味更妙的了。在香港吃齋要是吃怕了平庸羅漢齋的曖昧,厭倦了老式廣東齋的重複,印度齋菜館通常便是最好的選擇。為甚麼印度人那麼懂得烹調蔬食呢?理由很簡單,因為印度素食人口的數目實在太大,12億人裏頭,茹素者居然接近四成,其中還有兩億多是連蛋都不吃的。為了遷就這個巨大的市場,印度麥當勞還特地開設了全球首家素食外賣站。老麥都得低頭,就更不用說Pizza-Hut了,他們在印度的連鎖店早就把菜單上超過一半的選項換成素菜了。

除此之外,很多人也相信印度是素食主義的發源地,起碼有三千年的歷史。像我上回提到的畢達哥拉斯,有些學者便認為他的素食主張是受到了印度文化的影響(印度和希臘的文化交流確實比一般人所想像的繁盛古老,亞歷山大大帝固然把希臘藝術帶去了印度,印度哲學和數學傳入希臘世界的時間可能更為久遠)。

想想看,一個文化既有三千年不斷的素食傳統,又坐擁從喜瑪拉雅山直到恆河三角洲這片土地上的豐盛物產,還要有四、五億人天天堅持吃齋;他們的素菜怎能做得不好?又怎能弄得不別出心裁呢?

我們可以找出很多理由去解釋這麼獨特的印度道路。環境限制、人口壓力,甚至政治結構,都是決定一個社會吃肉多少的重要條件。但比起觀念,這些條件的影響都算不上甚麼。依照我們中國人的常識,社會地位最高、權力最大的階層,理當吃掉最多的肉,所以「肉食者」在古代中國幾乎就是掌權者的同義詞。但你看印度的婆羅門,位處種姓制度頂層,卻偏偏以素食為貴,反而把吃肉的「福利」送給底下不如他的低等族群。其中分別,正在於觀念。而主宰印度飲食選擇的最重要的觀念,莫過於「不害」(Ahimsa,也可譯成『不殺生』、『無傷』,或者『非暴力』)。

所謂「不害」,大抵就是不要傷害眾生的意思。受到上古吠陀思想的影響,差不多印度各大思想流派和宗教信仰都接受了因果循環的說法,他們都相信世間眾生的生死輪迴,沒有任何一個生命的終結是真正的終結,它總會「投胎」轉世,再以另一種形式,另一種面目出現在這個世界上頭。所以你傷害任何一個生物,都近似於傷害另一個人。而這因果,又不單是生死的輪迴,它還是各種生物之間的複雜連繫,有點接近今天所說的生態系統。過度破壞其他生命的存續機會,災禍遲早也要降到人類頭上。

簡單地講,「不害」正是一種盡量不要傷害生靈的道德律令,是一種避免惡報,乃至於擺脫輪迴之苦的基本途徑。所以吃素便顯得理所當然,是注重靈性修練及信仰虔敬者的必行本份了。然而,那個一直徘徊在素食者頭上的老問題又回來了:植物算不算「眾生」?如果植物也有生命,憑甚麼我們又能吃它?當然,現代科學已經告訴我們,植物不同動物,沒有意識沒有感情,不在印度人所講的「有情眾生」之列。可在兩、三千年前的思想家宗教家那裏,這個問題又該如何解決呢?莫非真要信眾食泥?


梁文道:世上最嚴格的素食
2013224

【飲食男女】佛教徒吃素吃得理所當然,那是因為今天的佛教並不會把植物納入「有情眾生」的行列。可是,根據一些學者的研究,最早期的佛教對待這個問題的態度其實相當含混。若從律戒來看,植物似乎又像可以輪迴的生命,必須尊重善待。這也難怪,因為植物確實是印度思想傳統中的「底線生命」(borderline beings),既是生物,必須「不害」;又是人類不吃便活不下去的基本食糧,不吃不行。在不殺生和不自殺之間,在倫理原則與生活現實之間,古印度的聖雄思量出各式各樣的調解之道。

其中最有名也最嚴格的辦法,莫過於正統耆那教的素食主義。按照他們的說法,生命可以分成好幾個不同的等級,而等級之上下則決定於感官種類之多寡;植物只有觸覺,所以等級最低。但等級低並不表示就能任人魚肉,因為再低級的生命也是生命,也有它的感受和痛苦,立志解脫的修行者不可以不關顧。

但是,如果植物的生命也有價值,那麼徹底的「不害」就不可能實現了。你路過草地,固然踐踏生靈;就算走進樹林,也會有意無意地擦過樹葉,叫他們難受疼痛。若想活到明天,你更得吞下不少草木花果。所以從一開始,耆那教徒就知道自己的方案只能算是妥協,是把傷害減到最低的次佳選擇。

這個不夠理想的無奈辦法便是:只吃已經落在地上的水果,以及快要墜地的蔬菜米麥,因為它們已經「死亡」。只吃新鮮製成的芝士和乳酪,因為它們還未腐壞,腐壞便有霉菌,而霉菌也是生命。蛋當然碰不得,因為它會孕育出擁有五感的高級生命。番薯和薯仔也不能吃,因為它們長在土裏,是植物的「根」,把根拔掉,整棵植物就活不成了。無花果不能吃,因為它透過胡蜂授粉,胡蜂寶寶也時常住在上面,哪怕只是吃掉「垂死」的無花果,也可能會傷害到胡蜂的生命。蘋果、茄子、番茄和石榴不能吃,因為它們的種子太多,吃掉一個就等於殘忍殺害十幾個生命。不能吃椰菜和西蘭花,因為它們的葉子長了太多層,其中說不定夾藏了甚麼肉眼看不見的小昆蟲。其他的蔬菜要是長得一副「快死」的模樣,倒是可以放心享用,只是必須小心翼翼地一片片葉子剝開檢查,否則誤吃菜蟲,那便犯下殺生重罪了。

這還沒完吃。因為就算你小心到這個程度,你到底還是很難百分百地確定自己有沒有誤殺生靈。所以,最好把食量控制到僅足以維續生命的最低限度,就像南傳佛教行者那樣過午不食,再加上周期性的斷食(當然啦,零嘴自然是想都別想)。

你以為我想笑話他們嗎?不,恰恰相反,我對那些持戒嚴謹的耆那教徒滿懷敬意。因為慈悲,因為原則,他們竟能把與生俱來的慾望克制到這等非常人可及的程度,而且這還只是個很無奈的妥協方案。在我看來,這個故事也很好地解答了許多素食者時常遇到的詰難,比如說「植物也有生命,難道吃素不殺生嗎?」,又或者「種菜的過程也要殺死大量昆蟲,難道吃菜就能避免傷害?」沒錯,完全不殺生的素食或許很難,但素食者與非素食者的殺生數量還是有分別的,其背後用心更有天地之遠。正如台灣學者錢永祥所言,殺一個人也算殺人,但這並不意味一個誤殺過人的人以後就能放開懷抱肆意屠殺。

我們可以不茹素,但沒有資格去質疑出於善心的素食者,說他們虛偽。希特拉憑甚麼譴責殺人犯?這豈不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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