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3日 星期日

世紀.駱以軍.失物招靈:筆記本

明報   201643

那時我剛結婚,對未來一無所知,和年輕的妻蝸居山上租來的宿舍,我的心裏想還是要寫一本長篇吧,那時我已出版了兩本短篇小說集,得過幾個文學獎,但書店擺的書都約一周就下架,消失在那龐大的書之海洋。我非常沒有真實謀職求生的概念,好像我的夢從二十歲就十分確定,要當一個專職的小說家。但卻又迷迷糊糊結了婚,那時甚至也沒想像有一天有小孩該怎麼辦。這時有個出版社女老闆要到一家出版社下面開一個外掛的出版社,找我去上班。這個大姊,我之前對她的印象極好,沒有一種出版社面對年輕作者的傲慢,她非常謙卑甚至到沒自信的樣子。而且對我講了一些對文學充滿理想的話,她講這些話又比別人誠懇許多;我當然被她感動了。那時我太年輕,沒有任何社會經驗,但對自己非常自負,我也沒有什麼名利心權力慾,很像她的地下文膽,她拿來許多稿子,我替她看稿,告訴她哪個可以出,哪個不成。當然有一些極爛的書是用來暢銷,養這些純文學但不賣的書。這些我只要幫他們寫封底文案,或當時登在報紙內夾分類廣告欄的出書廣告。但後來我才去一個月,便不想去上班了,我發覺我無法忍受辦公室的多焦變換的人際關係,我因練習寫小說多年,自然有一種對環境的人們的心思,比較細微的感受和解讀,但辦公室人際關係的信息量太大了。有一個年紀比較大的編輯好像一直防着我,或我發現那老闆娘在我面前是一模樣,但對另兩個小女生編輯,則會擺出冷峻的另一張臉。我感覺我的雷達系統要崩潰了。於是我跟她辭職,但她哭了,然後讓我可以一周去上一天班就好。當然我要做的事是一樣的,但我可把它們帶回家做,一禮拜進公司跟她開個會,把我對那些書的定位、文案,交接給她。到我這個年紀回想,其實她是個很溫和良善的人。但我在那個工作待了三年,心裏只有愈來愈晦暗,原本的才氣銳氣愈磨愈鈍。我發覺她對那些有才氣而脾氣古怪的作家,有一種爛男人把妹的模式。她會約他們在咖啡屋喝一個下午茶,妳會感受到她的誠懇,對你的作品的知己、重視;然後那些作家非常感動的交出自己最珍愛的作品,但我在辦公室這端看到,那些稿子的下場,常常是她看也沒時間看(所以是我讀那些作品),後來作出點品牌了,這些稿子愈多,許多就堆我們出版社的櫃子上,或抽屜裏。那個年代,許多作家交來的一包稿子,常是手稿。我感覺它們是被哄騙入手,就灰撲撲的扔在那。後來她出書的主力還是放在那些她擅長的暢銷書。我看到那些稿子的流落和擱置,會想到我自己,我當初不也是信任她的誠懇和她說的對文學的熱愛,才如此信任將自己拖付,但我卻覺得像踩陷入一泥沼,看着那些被「把妹」哄進來的稿子,被擱放着,沒有排上要出版成書的時程,變得失去了它們本來的光。我後來聽說,這老闆娘進出版這行以前,是作房屋仲介的。有一次,我讀到一份怪筆記,那是一個當時小有名氣的小劇場導演的筆記本,上頭破碎不全,字迹潦草寫一些他靈光一閃的詩句,或隨筆畫的一些街景素描,或某一齣戲的舞台芻型草圖,或一些像是夢境的記錄。那如果出成書,是一本很有意思的書。但這本筆記本的命運,像其他那些被慎重交給老闆娘的稿子一樣,她只有在咖啡屋從它們的主人手中接過來,那一刻的盛大珍重,回到辦公室就隨意塞進哪個抽屜啦。後來(隔了一年吧)有一天,老闆娘很着急問我那本筆記本有沒有在我手上?原來那個小劇場導演,得了愛滋,然後選了一個很傳奇的方式自殺,他自己跑去東部一個海邊,朝大海一直走一直走去。也沒有撈到屍體。此刻出這本遺作,肯定有相當的話題性。但我們翻遍辦公室那些抽屜、書櫃,那本筆記就是消失了。後來我終於離開那出版社,幾年後那老闆娘罹癌也過世了。我有時想起,那本筆記本會不會其實在我那呢?某次帶回家讀,就混在我那亂七八糟的書堆裏,被忘記了?

文.駱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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