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報
2016年4月22日
編按:日本名導黑澤明完成《一代鮮師》劇本時,山田洋次是他第一個讀者。從搬演超過20年的《男人之苦》,到愛情電影經典《幸福的黃手帕》、顛覆傳統武士形象的《黃昏清兵衛》,都是山田洋次代表作。放下導演筒,山田洋次執筆寫作,談創作,談生活,談文化。近月,有出版人引進作品到台灣。今天,本版載錄山田洋次的書寫世界,看看他影像以外的關懷。
《幸福的黃手帕》緣起
拍攝《幸福的黃手帕》的契機,是聽了幾年前美國紅極一時的民歌〈繫條黃絲帶在老橡樹上〉(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le Oak
Tree)。正確說來,首先是聽到有一首歌詞是這樣的歌。歌詞的內容是:一個年輕人搭巴士旅行時,遇到了一個剛出獄的男人,男人表示自己正在回去找妻子的路上,他和妻子已經分手了,他曾寫信給對方說如果現在還是單身過日子,就請在庭院的橡樹上繫條黃色絲帶。
我光是聽到歌詞,眼前就能浮現橡樹上的黃色絲帶像花朵般盛開的畫面,覺得這真是一首很棒的歌。不久後我聽了那首歌的唱片,發覺故事雖然很沉重,但歌曲卻很輕快、清新,有着愉快的旋律。我當時心想:「原來如此,如果能這樣拍電影也不錯。」同時又覺得那首歌帶有民間故事的色彩,充滿了精彩的故事性。聽到那首歌是在三四年前,當時我認為美國人一定會將這個故事改編為電影,拍成類似《虎豹小霸王》(Butch Cassidy and the Sundance Kid,
1969)的電影。可是後來一直沒有動靜,我才心生那就由我來拍的念頭。
《虎豹小霸王》的故事也是根據流傳在美國各地的民間傳說而來的。事後調查,寫下黃色絲帶這歌的原作彼得.漢密爾,在文章中一開始就提到:「這是流傳在美國各地的民間故事。」
當然,這首歌已經深植在美國人心中,我無意直接將它變成日本的東西。說到比較難處理的地方,比方說日本不像美國那麼遼闊,就算北海道再大也無法跟美國相提並論。而且美國各州之間就像不同的國度,有不同的民情,無法呈現出那種距離感,就是改編的難處之一。然而儘管有些牽強,我認為將舞台設定在北海道,應該還說得過去吧!
至於為什麼這樣的故事會打動我們的心呢?我想是因為現在的社會和生活中,風景已經變得像散文一樣,缺乏詩意。就算是在車站道別,車窗也完全緊閉,更不會響起汽笛聲。而且以前從東京到大阪,就像去了遠方,如今卻當天就能往返。儘管社會變得十分便利,卻也明顯喪失了故事性。也就是說,現在的社會無法成戲,也無法入畫。如今的社會已經不允許離別時彼此從車窗伸出手交握,汽笛一聲響起更增添離情別緒的哀傷等場景。
相對地,這個故事充滿了戲劇性、故事性,而且那種想擁有同樣體驗的憧憬,是現代日本人所希求的,也強烈刺激了我們。
的確,這個故事沒有曲折的情節和意外的發展,也沒有戲劇性的結局。但我總認為沒有那些也能拍成電影,我也透過同樣的方式拍出了《男人之苦》,其他電影也都是在那樣的理念下完成的。《男人之苦》的劇情沒有任何絕妙的起承轉合,有的只是充滿個性的人物。阿寅一回到故鄉,就會出現一個美女把他迷得團團轉,他拚了命地追求,但最後還是被甩了。每一次都是同樣的模式反覆再三,像《男人之苦》這樣的拍攝手法過去從未有過,至少可以說沒有成功的例子。可是就像我剛才所說,我相信即使是這樣也能拍成電影,《幸福的黃手帕》就是基於這樣的信念拍出來的。
阿寅和我們
渥美清先生的年輕時期是在淺草的小劇場中度過的,他演藝生涯的起源大概就是淺草吧!「觀眾從觀眾席上伸出手來,演員從舞台伸出手去握住觀眾的手。」一如他曾這麼說過的,渥美清的一生都在工作中貫徹這句話。有些演員就像藝術院會員一樣偉大,也有些演員與其說是演員,更像是傑出的文化人,可是像他這麼親民的演員卻很少見。大概不會有人錯喊渥美清「大師」吧!觀眾作夢也會不覺得他是藝術家或天才,只會認為他是身邊一個平凡、風趣又愉快的人,可以隨意拍拍他的肩膀,要求和他握手。而他也會笑臉相應,一邊握手一邊與大眾併肩走在一起。他終其一生沒有背叛過從淺草時期就喜歡他、支持他的觀眾,認定彼此是永遠的伙伴。這就是渥美清的偉大之處。
為誰而創作?為自己還是為觀眾?這個問題經常困擾着我,直到看着渥美清這個人我才有了答案。從他身上我看到為人就是為己,為己也等於是為觀眾,而他也將這一點正確地傳達給觀眾知道。當阿寅口中說出:「勞工朋友們,你們的生活真貧困呀!」那些被揶揄的勞動階級觀眾不僅不會生氣,反而還哈哈大笑,因為他們完全理解渥美清這個演員的人格。這跟那些畫醜妝、扮蠢樣刻意逗觀眾笑的藝人,在本質上是截然不同的。
對觀眾阿諛奉承、迎合討好,藉此博君一笑的精神並非搞笑喜劇才有。要讓那些頭腦不怎麼高明、總以為自己高人一等的病態知識分子笑其實很簡單,而且也不乏這樣的作品;但逗那些一輩子腳踏實地、認真做事過活的人笑,讓他們感到快樂,卻不是件容易的事。我認為傾盡畢生心力,為逗他們笑、讓他們快樂而努力是值得尊敬的,如果藝術誕生了,那麼肯定是先有了這份努力吧!
所謂的藝術絕不是歪理詭辯,也不是費人疑猜的圖畫謎語,應該是讓人心胸開闊、心情舒暢,可以看得更寬廣、更高遠的東西才是。我認為讚賞好的東西好是困難的事,因為好的東西太過理所當然,每個人都能看得出來。
手提方形行李箱的阿寅獨自走在寬闊的草原上,累了就躺臥河邊歇息,醒來又繼續上路旅行。畫面上有浮雲、有流水,觀眾看着浮雲沉浸在幸福中,望見流水不禁悲傷地流淚——拍攝《男人之苦》時,渥美清先生和我經常這樣聊着:「好想拍這種電影,希望有一天能拍這樣的電影。」
此時此刻更讓我想起了柳田國男說的那句話:「藝術是為了娛樂人們。」
■世紀.info.山田洋次
1931年生於大阪,童年於中國滿洲度過。1954年畢業於東京大學法學部,同年進入松竹電影公司擔任助理導演,1961年以《二樓的陌生人》步上導演之路。1969年《男人之苦》系列開拍,之後陸續推出《家族》、《故鄉》、《同胞》、《幸福的黃手帕》、《兒子》、《學校》等多部代表作。2002年以《黃昏清兵衛》一舉奪得日本眾多電影獎,並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提名。延續2006年《武士的一分》的票房佳績,2008年柏林影展參賽作《母親》亦蔚為話題。2010年的《春之櫻》獲邀成為柏林影展閉幕片,並獲頒導演特別貢獻獎。2013年以《東京家族》向前輩小津安二郎致敬,2014年以《東京小屋的回憶》獲柏林影展最佳女演員銀熊獎。此外,亦獲得紫綬褒章、朝日賞、勳四等旭日小綬章、文化功勞者、文化勳章、東京都名譽都民顯彰等榮譽。近作有《如果和母親一起生活》、《麻煩家族》。
文.山田洋次/譯.張秋明
書名:只想拍電影的人;作者:山田洋次;譯者:張秋明;出版:新經典文化/台北,2016.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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