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陸鴻基:情深緣淺,多謝你的橋樑比喻
星期日生活
2016年4月3日
【明報專訊】我與陸鴻基教授從沒有面對面說過半句話。
1991年冼玉儀辦了個「香港文化與社會」研討會,那時我是個超齡碩士研究生,在港大的研討室,聆聽陸兄以鏗鏘的廣東話朗讀他的論文,結尾以橋寓意香港的一段話,一直留在腦中,且啟發我下決心報讀博士課程從事香港研究,畢業後在中大教學二十多年,沒有再見過陸教授。年前教院風波,在媒體不時讀到他頂住政治壓力的新聞,也聯署過聲明表示支持。風波過後,陸兄返加拿大工作、生活,我每年的大時節都定期收到他寄給我的電子賀卡。他是個念舊、細心、長情的謙謙君子,我雖然與他沒有私交,但他對香港歷史的溫情,以香港的言語、文化為主體的學術志趣,長久以來給我莫大的鼓勵。
香港研究的有心人
我年輕時不看新聞、不關心社會事務,對香港歷史的知識十分貧乏。1989年六四屠城,對我影響很深,自那年夏天我開始關心中國與香港從何來往何去,積極參與當年成立的民主大學,下班後在灣仔上課,認識了一班來自五湖四海的同學,並參與了民主大學同學會,與在亞視任職的陸鴻楷計劃拍攝一部香港歷史紀錄片。如此龐大的計劃最後自然是無疾而終,但蒐集資料的過程也獲益匪淺。陸鴻楷是陸鴻基的弟弟,從他口中知道其兄與蔡寶瓊幾個學者,是香港研究的有心人,不時相聚追尋香港歷史故事。那時我已三十出頭,對學術研究的認識膚淺,對香港研究更是白紙一張。側聞他們研究香港身世,感性的影響大於知性。生於斯長於斯,研究香港,正是追問自己這一代人為何如此生活的所以然,學術與關懷是一個錢幣的兩面,鄉關何處,細心考究,在錯綜複雜的文化脈絡中理出紋路。久聞陸兄大名,到1991年的研討會才遇到他本人,親身聽到他朗讀橋樑的比喻。這段話對我來說很重要,相信對不少以香港為家的讀者亦有深意,摘述如下:
「香港作為中英交往的橋樑的歷史和現實,是香港外在的、殖民地歷史的基礎,也是內在的、社會文化的一個重要環節。橋樑有兩點特色:第一,橋的地位是模稜兩可的。人們可以把它看作甲岸的一部分,也可以把它看作乙岸的一部分,也可以看作依存兩岸的臨時結構,過人可以抽板。第二,橋是死物,只供甲乙兩岸的人踐踏,不會有怨言,也不會有見解;偶或有人以橋為家;這一小撮人容或對兩岸和他們自身都有獨特的觀點和見地,但兩岸過橋的人,熙來攘往忙自己的業務,誰去理會橋居人語?橋上的居民雖然對兩岸事物擁有獨特觀點,發展出多方面的創意和成就,但對自己的地位也不一定都想得很透徹。如果他們對自己模稜兩可的地位感到尷尬而無法悟出其獨特的珍貴價值;如果他們不敢面對自己的身分和認同的內在張力,因而產生錯綜複雜的心理矛盾、無從化解,或甚而互相猜疑;如果他們不能自知自覺地理解、分析、體會和批評自己的獨特生活方式及視野,肯定其意義,用自己的語言互相分享社群的生命;那麼,他們終歸只會『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忍作無聲的吶喊。」(註)
橋的比喻 改變一生
我年底退休,今個學期最後一次講授香港文化一科。上兩周不知哪來的靈感,臨上課之前想起啟發我開始研究香港的那段話。離上課只有十分鐘,我就簡單把引文手寫在紙上印給同學,並在堂上朗讀。沒想到上課之時也是陸兄去世之時。晚上張秀賢傳來短訊,告知陸兄離世的消息,那時為清晨五時,窗外濃霧瀰漫城門河畔。人生多少偶遇,俠客賢人,真誠善意是會互相感染的。陸鴻基前輩,我和你這麼多年只有一面之緣。感謝你當年赴會前在飛機上匆匆寫就的那個橋的比喻。我近月習畫,上周剛完成一幅,靈感來自新界流水響的一道古橋,畫完那天原來是The First Day of
Spring,就以此命名,但願香港這獨特的橋樑,生生不息,嚴冬之後,再生滿園春色。
註:陸鴻基:〈香港歷史與香港文化〉,載於冼玉儀編著:《香港社會與文化》(香港: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1995),頁75-76
「香港文化與社會研討會」,香港大學亞洲研究中心舉辦,會議在1991年12月16、17日於香港大學舉行。
文:馬傑偉
圖:馬傑偉
編輯:王翠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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