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0日 星期日

家明 - Who's afraid of 十年?

星期日生活   2016410 

【明報專訊】都說人有人的命,戲也有戲的命。
《十年》當初一定沒有預計今天成果。獨立電影我們看得少麼?充其量在坊間映幾場,巡迴一下電影節就算了,觀眾人數多則數千吧。《十年》由場場爆滿到榮升「最佳電影」,成為talk of the town,乃時也命也。沒有雨傘運動、689集團、警譽掃地、粗暴高鐵、李波事件……就沒有「十年」現象。當然,《十年》得獎同人,應要感謝大陸喉舌報的推波助瀾。
上周日金像獎典禮上,爾冬陞宣布《十年》得獎一刻,影片立即成了面照妖鏡。恐怕是三十五年來金像獎沒見過的場面,資深電影人什麼風度都不顧了,索性拒絕拍手,以臭臉回應賽果,真好看!我們真不用艷羨旁人,奧斯卡多年前頒獎給伊力卡山惹爭議,自由派影人鄙視卡山當年「二五仔」行為,怒目切齒,今天我們的影人有樣學樣。不過他們絕非申張公義,不拍掌的背後,不是輸打贏要,就是要向主子表忠吧。幾天下來,資深電影人繼續對《十年》口誅筆伐,把它看作殺父仇人。所以,《十年》單是讓我們看看一眾嘴臉,已經值回票價了。
真有「實至名歸」這回事?!各人有各人標準。你說《十年》未夠班,我更慨嘆《寒戰》爛透。相對而言,資源龐大、經驗豐富拍得一塌糊塗,比起獨立電影青澀、不完美更罪無可恕。金像獎經常失諸交臂,《天水圍日與夜》競逐那年,本來節節勝利,然最佳電影卻給了《葉問》(黃某人上台說「之前有少許失落,不過沒關係,最佳電影已包含了所有最好東西」)。《天水圍》富人文關懷,以善良回應「天水圍城」現象,更借師奶故事,側記香港今昔;《葉問》則是英雄主義功夫片,比起從前同類多些人性的touch,不過說到底是發泄大於其他,而且政治正確無誤。在香港電影的憂患年代,金像獎選民最後把選票給了《葉問》,大抵認為,那才是工業的未來指引。
誰「綁架」了專業?誰「騎劫」了獎項
無可厚非,人各有好尚。既參與金像獎遊戲,就要認同它的遊戲規則。《十年》得獎的批評論點,一說「情緒蓋過理性」?若相信機制及專業,怎可以咬定投票者只憑一個準則?即使很多人真的為了啖氣,要問的是「氣」的由來,而不是怪得獎影片吧?不見得,但凡是本土或「港獨」題材的獨立片,就一定走上「最佳電影」的提名路,世事如此簡單就好了。另一說「政治綁架藝術」,金像獎真是關心「藝術」?政治與藝術真可以劃分?從來不是親建制影人帶頭把電影「政治化」麼?!看看議會中的所謂「文藝界」代表吧。投票屬個人意向,說「綁架」或「騎劫」好笑,電影人是返大陸見慣人大政協,以為「投票」即是「舉手機器」,是可以被控制的?金像獎之前,倒沒聽說有人要替《十年》拉票什麼的。然後,輸打贏要,大吵大嚷說要改賽制的人更可恥,為了示忠不擇手段。連小小一個電影投票都如此自我審查、數典忘宗,難怪香港變成今天這樣。
金像獎也不是鐵板一塊,幾十年來口味翻了幾翻。最初是影評人獎項,影評人齊心嘉許新浪潮電影,推崇方育平、許鞍華及嚴浩等導演,當時同樣有反對聲音。後來獎項改制,開始頒給賣座片。三十五年來,得獎的電影,主流、小眾什麼口味都有。CEPA後香港影人的焦慮,合拍與本土的糾葛,也在金像獎的賽果中反映。《十年》最大意義不止是「共鳴」,它打破了我們對「香港電影」、「金像獎影片」不少成見,提出很多「Why Not?」。很多人批評《冬蟬》,但別小看,它應是香港歷來接觸最多受眾的實驗創作,教很多人驚訝(或不解或憤怒),暗忖(媽的)電影原來可以這樣子!如果金像獎從前可頒給《半邊人》、《阿飛正傳》、《籠民》、《香港製造》、《打擂台》,看不到為什麼不可以是《十年》。
領獎難得的那份謙遜
有些無知者說「那我也拍激進題材拿獎好了」。拍吧!真樂見香港電影有更多商業、類型以外的選擇,更多關心地方的故事。哀哉!拍了幾十年影片的人還不知道,藝術成就不是計算可得、獎項亦不是,《十年》出乎所有人(包括攝製者)意料。另一些無知者說,「電影應該有國族認同」,真虧他們說得出,各地(包括美國)反政府的電影肯定看少,「愛國」只有一套模式,看看之前一部偽紀錄片The Death of a President好了。上周《十年》眾人領獎,最令人感到不同的是他們那份謙遜。以往財大氣粗的見不少,有些好像應分的(如上述《葉問》得獎時)。管你再資深,電影(藝術)世界這樣大,在它跟前誰不渺小?《十年》得獎掀起一些歪理抨擊,如「短片算什麼電影」、「低成本怎可拿獎」之類,足見香港雖曾盛產電影,此地電影光譜之狹窄,業內竟有人如此無知。《十年》正好是起步,讓更多人看看「香港電影」還有什麼可能性,不要再跟風濫拍、墨守成規。
至於那個頒獎禮,多少年來只用大台做大騷的邏輯,找來娛樂藝人插科打諢,經常貽笑大方。很多時候,正正是這個電影頒獎典禮帶頭不尊重電影。香港的電影工業悠久並強大,獨立電影躋身頒獎禮殊不容易,《音樂人生》提名那年,有明星半開玩笑在台上說,若紀錄片成為主流,大哥大姐注定沒工開了。唉,電影拍了大半生,開口埋口的還是「搵食」。少憂心喇,幾年下來證明,紀錄片怎會動你大哥皮毛?!去年《點對點》提名,有主持人挖苦影片只在偏遠零星戲院公映。名人啊,你們都是坊眾熟悉的臉孔,憑電影名成利就;獨立電影、紀錄片只在電視機前曇花一現,何以連基本的包容尊重也不懂?當然,明星、主持背後有撰稿員,他們大多是電影人。電影人為何集體為難獨立電影,又是另一個要深究的課題了。
今年頒獎禮 年輕得體
然後,今年的金像獎頒獎禮出奇地年輕、得體。我陰謀論估計,這可是《十年》「副作用」?若已知最佳電影誰屬,或明知大陸封殺,很多人(包括頒及領的)不趕今趟渾水,不如給年輕一代多些機會吧。於是,今年頒獎禮感覺清新。最起碼,它由主持選擇開始,收斂了多年來的嬉皮笑臉(《十年》因為敏感,慶幸沒有像《點對點》成講稿的嘲笑對象)。大家願意少講無謂,更多回到「電影」本身。仿奧斯卡的「最佳編劇」剪接可取,說明文字的作用,連林敏聰出場都是介紹什麼是電影配樂。
至於劉青雲在典禮開始時介紹賽制、定義「香港電影」,在我陰謀的看來或有「劃清界線」味况,恐怕亦是因應《十年》而設計的(重申賽果是選出來的,不是金像獎協會可左右);但亦算申明了制度的可貴。另外,幾年前因為香港電影不見出路,金像獎頒獎禮突然「歷史」,大談黎民偉什麼的,嘗試引進歷史context,不只格格不入、異常尷尬,慶祝「港片百年」更不求甚解(學術圈仍未有定論)。今年把「歷史」回到「人」,童星出場環節有口皆碑,而且同樣由新一代引發(由《五個小孩的校長》的小孩牽頭)。
典禮整體而論,《踏血尋梅》具港片新派風景,男配角白只與女主角春夏俱很年輕,最佳歌曲《差一點我們會飛》的主唱者黃淑蔓更只有15歲!新演員陸續介紹最佳電影,游學修爆肚私下寄語,不負眾望。整晚高潮是宣布《十年》得獎一刻,畫上圓滿句號。別說《十年》,金像獎亦令人耳目一新!它受到近年難得的注目,年輕網絡一代的話題,我是金像獎協會要好好感激《十年》。有危便有機,爾冬陞在台上示範資深電影人的不亢不卑。青壯兩代互相輝映,這怎可能不是金像獎最漂亮的一年?!
以後歷史會記着,香港電影的改朝換代,由2015年的《十年》開始。
文:家明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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