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哲生大學同是念文化大學,他念英文系,我念森林系再轉中文系文藝創作組。研究所我念戲劇所,他念淡江英文所。那時我和年輕的妻在陽明山一個紗帽山的山腰,租了一個光線明亮的屋子。合租的室友,是一個女畫家,獨自帶一個四歲的小女兒。有一天哲生和妻子到我們那屋子,他們是那女畫家的朋友。我記得他們坐在長條餐桌那邊,上方有一盞布罩的燈,他們的臉被那燈光暈染,我印象裏卻覺得這人的臉色很陰鬱。女畫家介紹我們認識,原來都耳聞對方之名。我當時已出了兩本短篇小說集,他好像剛拿時報文學獎,那篇小說非常厲害。但他說了一句,像盛夏眼睛突然轉進室內的暗黑,那樣一句話:「我很羨慕你。」羨慕什麼呢?我當時前途茫然,不知自己的文學夢還能不能堅持。
後來我吃胖,只要到鳳山當一個月兵,某個營內休假,在一棟樓的樓梯間,遇見他。那時我剩一禮拜就可以回家了,他卻還要當兩年兵,而且是抽到金門外島籤。他一臉暴幹我竟就要逃離軍中這窒息之地,我們抽着菸,然後他把我軍服前襟口袋那半包菸抽走。
之後他終於退伍,工作上比我順利許多,先在一報社當編輯,之後到《FHM》當主編,後來變總編。那時我已生了兩個小孩,沒有工作,想專注寫小說,但總為經濟所困。我們也各自出了幾本書,幾個朋友相約出來混酒館,都說着一些創作者耍酷的話。我注意到他是用菸紙捲菸,一根菸慢慢捲好,再悠着抽。服裝也比較有在城市混的品味了。也會說一些冷笑話。
之後那幾年,我好像夢遊者走進一片無光的沼澤,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就當了兩個嬰兒的父親,我父親則中風倒下,妻子也得了產後憂鬱症,且我們的經濟一籌莫展,好像年輕時那個只往着小說隧道正步前行,不用理會現實世界的文學夢,愈艱辛且茫然了。當時接一些爛劇本,或兼課(錢非常少),為這些營生已弄得筋疲力盡。某次,在金石堂辦了個出版人文學人的趴,我也被長輩帶去,但在那空間裏,大咖們拿着紅酒杯圍着聊天,或各出版社的編輯、企劃互相熟識而三兩哈啦。只有我、哲生,和一同輩的美女作家,我們都才三十五歲吧,平時也都不太和外頭打交道,站在一個牆邊,都頗尷尬侷促。我的印象,哲生還是像我第一次在陽明山遇見他,臉像在一個燈罩下,光裏反間眉骨鼻樑的陰影,他還是對我說:「我他媽超羨慕你。」我苦笑地說起自己的倒楣,疲於奔命:「我才羨慕你呢。」後來我趁空就溜走了,回家還要帶一個三歲一個一歲的小孩啊。
一周後,一個女作家朋友打電話來,哭泣着說,哲生自殺了。選擇的方式很怪,是在他公司附近,一個小樹林的一棵樹上上吊。據說是為憂鬱症所苦。當時我一直想,他在那人群中對我說那樣的話,是否在求救呢?我是否不應只顧着自己的不幸,拉他去找間酒吧,大家喝兩杯打打屁,會不會在他往那死蔭之谷躍下前,至少緩衝一下,踩個煞車呢?但其實我並不是他最親近的朋友,幾年後遇到當時跟他要好的哥們,大家說起來都有類似的奇怪愧疚感,是不是當時在平時的距離,再多一分用心,越過那道玻璃牆,多關心他一下,拉他一把,有沒有可能阻止這個遺憾呢?
在哲生的葬禮上,一些同輩女作家哭泣着,我們這輩的創作者,性格中都有種疏離或孤僻,彼此之間平時無什連繫,或也因文學環境到我們三十多歲時,其實已衰壞,所以光為了謀生就耗盡心神,無法再如前輩們有一種文人的聚會、友誼。但一個同輩的離場,讓我們最內裏的靈魂,冷的打顫。後來我們幾個同輩的創作者,就是在那場葬禮後,大家約定,以後要定時相約聚聚。
作者簡介:台灣小說家,長篇小說《西夏旅館》曾獲香港「紅樓夢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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