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4日 星期四

陸友珍 - 查理考夫曼 奧斯卡鬼才編劇導演

電影講座   2016年4月14日

要數當今荷里活聲價最高的編劇家,查理考夫曼(Charlie Kaufman)必然是一個不能繞過的名字。考夫曼早年受過劇場與電影拍攝的訓練,九十年代初在電視圈起步當編劇。1999年他憑《玩謝麥高維治》(Being John Malkovich)聲名鵲起,當時甚至有人懷疑這個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鬼才編劇是否真正存在。千禧年代初考夫曼陸續交出《何必偏偏玩謝我》與《無痛失戀》兩個妙想天開的劇本,後者更為他贏得奧斯卡最佳編劇獎。到了2008年,考夫曼終於克服了巨大的心理壓力,執導處女作《腦作大業》。雖然電影頗有好評——Roger Ebert甚至推許為10年裏的最高傑作,但票房並不理想,令考夫曼之後的幾個拍攝計劃難以成事。相隔7年,我們終等到他的新作《不正常麗莎》。

考夫曼的電影之所以教人分外期待,是因為他幾乎每一個作品都能帶出新意, 發前人未見的巧思。而他不獨是倚仗一些小聰明或天馬行空的橋段來包裝自己的作品,他的故事總是近乎執迷地在某些主題上鑽研,例如有關人的身份、主觀的思考與記憶、生存的意義與虛無等。他的獨特品味以及不從俗的堅持,令他成為了當今美國影圈裏一個無可替代的崢嶸人物。

考夫曼從一開始着力專注的範圍就是人的感觀與思想。在他的世界裏,思想與肉身是可以分開來看的;主觀裏的思想世界比現實更繽紛、更奧妙迷離,而這才是一切問題核心的所在。在他首個編劇的電影《玩謝麥高維治》裏,他就提出了一個好玩的大膽假設:如果我們都能進入別人的腦內會如何?而且,如那個不是一般人的腦袋,而是演員尊麥高維治的腦袋又會如何?



身份疑惑

《玩謝麥高維治》的男主角Craig是一個木偶劇表演者,他的事業毫無起色,在妻子再三催促下就找了一份負責檔案分類的工作。在他工作的寫子樓裏,有一天Craig發現了在文件櫃後藏着一扇小木門,木門打開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窄道。其實這就是通往麥高維治腦內的秘道,走進去後,就能代入了他的身體,從他的眼睛看世界。

電影裏有3個主要人物——Craig、他的妻子Lotte及跟Craig在同一層上班的美女Maxine,3人在知道這個秘道後有截然不同的反應。Maxine是3人中對「走進別人腦袋」最不感興趣的,她不為此感到新鮮刺激。這事對她來說的唯一功用就是讓她賺錢:Maxine與Craig合夥,每晚寫字樓休息後放人進來,向每位想走進麥高維治腦袋15分鐘的人收取200美元。另一邊廂,對Lotte來說,她初嘗變成麥高維治後就有一重大覺醒。她走進麥高維治的身體後,始知最適合自己的是男兒身,她甚至有一股不能抑止的慾望,要接二連三地變成麥高維治去跟高傲冷艷的Maxine戀愛。

Craig比起其他走進麥高維治身體的人有點不同,因他懂得運用操縱木偶的技巧來妥貼控制麥高維治的身體,並從而一直留在其體內。所以,到了故事後段,Craig能利用麥高維治去完成他更大、更有野心的企圖。他利用了麥高維治的名氣完成了自己的木偶劇藝術,成為了轟動世界的木偶師。Craig寄居在麥高維治大半年後,全世界都以為行徑偏鋒的麥高維治放下演戲投身一個新的藝術領域,並且令所有觀眾拍掌叫好——沒人知道在這一切背後是那個寂寂無聞、在街頭賣藝沒人理睬的落泊木偶師。Craig、Lotte與Maxine都透過通往麥高維治腦袋的秘道完成了一些心願。

Maxine較簡單,她着眼與所得到的都是錢財。Lotte則由此彌補了性別認同上的缺乏,偶然地找到了最舒服的生活方式。Craig的情形最為複雜,他變成麥高維治後的確得到一些他渴求已久的東西,例如別人對他在藝術創作上的認同及名利,但他在麥高維治身體裏久了,好像喪失了自己一部分個性。某程度上,是Craig先在世界上消失了,他才能用另一個身份完成夢想。這種代價值得嗎?名成利就但失去了自己的Craig,是變得更完美還是更支離破碎?

洗腦故事

到了2004年,考夫曼另一部代表作《無痛失戀》讓他更進一步將不具體不可見的腦內思想世界呈現出來。男主角Joel與女友Clementine分手了,他傷心欲絕,並得悉Clementine去了一家洗腦公司,把腦裏有關他的記憶洗掉。Joel一怒之下跑到這家洗腦公司,希望也把Clementine從腦內洗走。影片大部分篇幅就是寫Joel在自己腦內的世界,一邊重複經歷他與Clementine的往事,一邊卻目擊這些人物情景逐一被洗走化成烏有。

有賴導演Michel Gondry的配合,電影用上了許多出其不意的技巧去表現Joel的內心世界。例如他的記憶開始消失時,整個空間的電燈就會一排一排的關掉,或四周的人一個個地消失。後來有一幕,Joel拖着Clementine奔跑避開洗腦程式時,走着走着的Joel回頭,猛然發現Clementine臉上沒有五官,只有一張模糊空白的臉。

《無痛失戀》用電影的技法去模擬失去記憶的狀態與感覺,做得很傳神。在這部電影的腦內世界,Joel可以自由穿梭於不同區域;思想世界裏是有另一套與現實完全不同的時空規律。其中最能表現出思想世界的自由與無所拘束的一場戲,就是Joel與Clementine逃到他的童年時代。當兩人被洗腦機器步步追逼時,Clementine提議他們可躲在一個「沒有Clementine」的記憶區域,這樣他們就能逃過被洗走的厄運。Joel苦苦思索,終於召回孩提時在窗前望雨的記憶。電影快速地插入一些童年片段,然後Joel與Clementine的房間忽然下起雨來——兩段記憶竟魔幻地重疊在一起,以致在室內也有雨水。之後兩人一同重溫Joel的童年時代,在一段講他被朋輩欺凌的戲,電影一時以小孩呈現兩人,但鏡頭一剪則又變回成人的Joel與Clementine穿上了小童衣服。腦內思想世界的真假虛實,每每在確定與曖昧之間遊離的特性,在《無痛失戀》裏給考夫曼發揮得淋灕盡致。





妙絕人偶

新戲《不正常麗莎》嚴格來說不是考夫曼的全新作品,劇本在2005年已寫好。當時考夫曼受電影配樂家Carter Burwell(他曾為《玩謝麥高維治》、《何必偏偏玩謝我》配樂)邀請,參與「Theater of the New Ear」計劃,為他寫了兩個在舞台上聲演的劇本,第二個就是《不正常麗莎》。電影版的情節與原劇沒太大分別,甚至電影版的3位配音員——David Thewlis、Jennifer Jason Leigh與Tom Noonan也是原來在舞台上聲演此劇的3位演員。

考夫曼電影耐看,是因為主題能與形式(form)緊緊扣連,執行者無論是否編劇本人,亦很難找到另一個方法去說他的故事。今次運用人偶拍攝,正巧與故事的形式非常配合。跟考夫曼過往的作品主題近似,《不正常麗莎》探討的依然是身份問題和中年危機。故事主人翁Michael Stone(英文名Stone似暗示了主角半生的沉悶和無趣),是客戶服務部的精英,他出版客服秘笈和四出演講,傳授服務客戶的秘訣給自己的讀者。作為一個能言善辯的業界人物,Michael對聲音特別敏感。《不正常麗莎》花了非常長的篇幅去寫Michael如何接收四方八面的聲音。人至中年,對刻板生活厭倦的他,無論是路人、前女友、老婆和兒子等人的說話,聽起來的聲調都是一樣的──一把悶氣無活力的盛年男人聲音。只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才會聽到一把與別不同的天籟之音,或遠或近的呼喚他。

從故事設定看來,用人偶演出,實在和文本異常匹配。人偶有限的面部表情、相對生硬的動作和奇怪的比例,正好反映主角Michael苦悶的世界。既然身體樣貌近似,聲音可能是唯一能給他自覺平凡的生命的一點興奮劑。從製作角度出發,為人偶配音,確實能比真人演出省下不少工夫。用人偶拍《不正常麗莎》是聰明絕頂的選擇。

這部片與考夫曼的前作相似,同樣着重呈現角色的主觀感受。電影用Jennifer Jason Leigh溫柔的聲線去為女主角Lisa配音,突顯出在Michael心目中她與周遭人物是截然不同的。有時要去解釋一個人為何喜歡上另一個人,實在很難用言語說清。但《不正常麗莎》這個在聲音上的設計卻是妙絕,簡單直接的就讓觀眾明白及體驗到Lisa是多麼獨特。然而,有趣的是,電影處處提醒一切都是「情人眼裏出西施」。Lisa在Michael眼裏獨一無二,但客觀地看,她的外貌毫不出眾,個性內向,欠自信心,連她也意識到自己的平庸。到底兩人的微妙感情,是Michael剎那間的盲目躁動,還是他真正在別人身上看到可貴可愛的優點?

作者刻意安排大部分場口從主角的視點出發,令觀眾投入其中,看到最後才明白導演的用意。Michael夢到酒店經理在地牢勸他另覓所愛,千嬌百媚隨他挑,連經理亦自願獻身,可Michael卻全盤拒絕。即使Lisa與自己的身份多不相稱、見識淺窄和酷愛陳腔濫調的流行曲,覓到與別不同的聲音,也足以情訂終生。Michael以為與他發生一夜情的Lisa是萬中無一,命中注定,但熱情過後她的聲調也漸變回盛年男聲。考夫曼借聲音寫愛,寫它的機緣巧合和令人欲罷不能,卻又寫它的稍縱即逝、寫它的不可能。到最後,只剩下一件古董的東瀛性玩具,能發出不同凡響的聲音。可能對Michael來說,戀物比戀人可靠,因為人不用對物負責任。但在人偶的世界,人與物不易細分。《不正常麗莎》只有收結一場跳出了Michael的視點,亦為導演和Michael的愛情觀立下註腳。聲調沒變,人心先變,激情浪漫過後,怎去繼續愛,其實全乎一心。

撰文 : 陸友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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