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28日 星期四

陳廣隆 - 相逢恨晚 春夢遲來 新舊婚外情好戲連場

電影講座   2016年4月28日

相逢恨晚、猜疑悔恨,是愛情和婚姻的最大考驗。我們都希望自己能夠、渴望伴侶可以從一而終,長相廝守,排除一切誘惑,可是現實總是難如人意,一次工作上的邂逅、舊同學的重遇,情慾萌發,就可以掀起許多波瀾,教人輾轉反側,挑戰道德與感情的底線。七年之癢也許易熬,可是10年、20年、30年以上的婚姻呢?中年人以至老年人的感情世界,定必更加複雜,若說長久的愛情建基在彼此的信任,一旦發現原來他不夠愛我/我不夠愛他,那又可怎麼辦?

說到探討婚外情的經典傑作,影迷們首先想到的必然是大衛連導演的《相逢恨晚》(Brief Encounter, 1945)。許多人只記得大衛連中後期的史詩式大作,但他中前期的小品往往更堪細嚼,1999年英國電影協會(BFI)票選百大本土電影,排第2的就是《相逢恨晚》,第3才是《沙漠梟雄》(Lawrence of Arabia, 1962),後來2004年再選,兩者排名才互換。故事中遇上婚外情煩惱的是女方。羅拉本來家庭幸福,孩子可愛活潑,一日在火車站遭煤屑迷住了眼,束手無策之際,偶遇一位同樣在候車的男醫生,善良的他以巧手為她解除痛苦。後來兩人再次不期而遇,即感互相吸引,從此兩人約定每逢星期四會面,然後一起到公園散步、划船、看電影、吃午餐,一切看似平淡,卻是浪漫甜蜜。醫生的優雅、謙遜、體貼和誠意,在羅拉心湖泛起陣陣漣漪;羅拉的樸素、溫文、和順與柔情,也令向來以禮教自持的醫生怦然心動。

理智與感情

《相逢恨晚》的男女主角都只三十來歲,但在舊日早婚的年代,不少這個年紀的中產男女已成家立室多年,有兒有女,已算是今天的「老夫老妻」。故事背景是1938年,那時戰爭陰霾、傳統束縛,均教人傾向保守安定,不敢造次,何況離婚再戀?華人世界的婦女對此必不陌生,男主外女主內的枷鎖甚至更加牢固。不過《相逢恨晚》動人心肺處,並不在於高呼女性自主、戀愛自由,而是其含蓄的浪漫、苦澀的傾心。羅拉雖然深愛丈夫,從不抱怨,畢竟感到婚後生活沉悶,相夫教子的「工作」日復一日,缺乏驚喜變化,乍遇良人,年輕時的甜蜜想像容易在潛意識中與眼前知己重疊,難免亂了心湖。「飛沙入眼」的情節也許「老土」,但關懷體貼,永遠教人心動,更難得的是性格相近,情投意合,也許就像坊間那些愛情作家所言,timing才是至關重要的。

要細味《相逢恨晚》,就要看大衛連如何處理不同的timing,深化「恨晚」的主題。從羅拉與醫生起初兩次相遇,到後來每周一次約會,每個timing都是短暫的,但也是甜美的,然而相見漸密,為人發現的機會漸增,好幾次幾乎被人撞破,只得說謊避嫌,那些timing,刻着的則是羞恥的印記。後來,兩人互通心曲,醫生帶羅拉到外出未歸的朋友家中,正當情癡神醉,慾念即將衝破理智之時,房門忽然響了起來——主人回來了,這又是一個教人難忘的timing。羅拉從後門倉皇逃走,此時她感到一切都完了,想告訴丈夫,卻又游移不定。醫生苦苦糾纏,只為告訴她自己即將動身去非洲行醫。誰也不知應怎麼做。背叛各自的家庭一同遠走高飛,還是來忘掉錯對,慧劍斬情絲?可是情絲又如何才能斷?

到了這一步,他倆之後所有timing都只能是哀怨。兩情相悅,但為了各自對家人和伴侶的感情和承諾,只能自我克制,不能逾矩;中年人的第二春,往往是甜蜜真摯的,也往往是無奈哀傷的。大衛連優秀之處,正是在於能細膩地拍出兩人這種理智與感情,又能緊緊結合甜蜜和哀愁的情調。事實上,電影一開始聽見羅拉以畫外音敍述這段浪漫記憶,觀眾就知她最終會回到丈夫身邊,但中間的掙扎和轉折,始終是那麼耐看,教人沉吟細思。故事結尾醫生決斷乘車離開,羅拉惘然若失,雙眼空洞,畫面旋轉傾斜,反映她心裏的紊亂,她隨之衝向月台,火車轟鳴經過,她方明白剛才幾乎墮軌,到底是無意識的舉措還是有意想自殺,留待觀眾判斷,這一幕是教科書級的心理描寫,無論看多少次都如斯微妙。更妙的是羅拉從回憶回過神來,雙目無神,身旁的丈夫見狀,竟明白她適才的心思,擁着她道:「感謝你回來。」這份包容真是多麼成熟、智慧、深情呢!

真誠而純淨

《相逢恨晚》寫的男女情事,是如此樸實、真誠、純淨,不摻雜經濟因素(如妻子抱怨丈夫貧窮)或破裂關係(如早有家暴、不忠、不和等事在前)等問題,不貶抑任何一人,是後世無數同類影片的楷模,舉一可知三。不過塵世間的愛情,從來就不單純,婚外情往往萌於越界的情慾,《相逢恨晚》未解羅衣,已換來畢生的恥感,只輕輕觸碰到這個話題,要到了20年後,大衛連導演的《齊瓦哥醫生》(Doctor Zhivago, 1965)才敢啟齒──在故事前段,齊瓦哥與娜拉數度擦身而過,暗生好感,多年以後,各自已結婚,卻因「革命」洪流所逼同在軍旅中共事,終在血泊中建立了共患難同理想的情誼,然而要分別時齊瓦哥意圖表白,娜拉仍壓抑着說幸好兩人並未做出違背雙方家庭幸福的事,可見「性」仍舊是可犧牲的慾求,直至兩人千帆過盡歷遍劫難,才決意衝破身心枷鎖,靈與慾方得到結合,蘇共內鬥的魔爪反而成就了兩人可歌可泣的關係,也不得不說是傾城之戀吧!

靈與慾結合

後來的電影就不再迴避性議題了,眉目傳情,轉瞬已在枕伴,如何不讓慾蓋過情,從人性角度掌握婚外情的問題核心,是繼後的編導們的考驗。以此考量,奇連伊士活自導自演的《麥迪遜之橋》(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 1995)絕對是難得通透的精品。那是發生在六十年代艾奧瓦州鄉郊的故事,梅麗史翠普是意大利裔的家庭主婦法蘭西絲卡。丈夫帶子女外遊數天,獨守空閨的她遇上了到此工作的奇連伊士活,他飾演攝影記者羅拔,後者偶來問路,兩人互有好感,當晚已把酒言歡。

羅拔走遍大江南北,率性又幽默,不羈卻斯文,深深吸引着女方,而女方儘管讀書不多,然成熟風情極迷人(梅麗史翠普本來不太喜歡原著小說,但為了挽救走下坡的事業,即增肥20磅,又參考不少意國女星的神態,演出相當成功,蘇菲亞羅蘭就笑說她以演技盜走了這個本應屬於她的角色),善良無機心、事事好奇的性格也教羅拔傾心。她明知對方是個浪子,情難留住,但羅拔說兩人有如命中注定的一見如故,一生人只有一趟,終令對方溶化,夏日不僅蒸出一身熱汗,也燒掉彼此的心房,於是纏綿繾綣,鴛鴦戲水,中年人的床上戲拍得如此醉人,實在要佩服導演的功力。

感情經過肉體的昇華,更加難捨難離, 但在這場感情中,清醒的是女方。羅拔曾說癡迷就是癡迷,不需要任何理由,女方卻提醒他不省思為何癡迷,只是自我陶醉,逃避責任。《麥迪遜之橋》的基本結構和主旨命題,都與《相逢恨晚》相近,但後者欲言又止,法蘭西絲卡卻敢直率說出他倆的戀情只能以此方式在心中長存,一旦遠走高飛,所有東西都會消失,換句話說,timing縱對,也不代表可以永恒。

法蘭西絲卡多次訴說她對愛情與婚姻的看法,皆見睿智。最後羅拔站在雨中靜候她回心轉意,女方雖肝腸欲斷,始終堅忍到底,這幕教人想起德格拉斯薛克導演的《斷腸春夢》(There's Always Tomorrow, 1956),片中男主角有美貌嬌妻及孝順子女,但中年偶遇舊愛,竟想與她離開原地過新生活,但女方知此情難久,最後忍心將他棄於雨中。奇連伊士活肯定參考過這部傑作,才能活現中年人的愛情哲思與困局,連法國人都大加讚美,《電影筆記》細選九十年代最佳電影,《麥迪遜之橋》位列榜首。

另一種出軌

其實,出軌不一定真有肉體接觸或實際交流,回憶與猜疑,破壞力也可極深。現正上映的《緣來他不夠愛我》(45 Years ),就講湯葛特連與夏綠蒂藍萍飾演的老夫老妻,本來恩愛親厚,正要辦45周年結婚紀念,但突然傳來消息,說找到男方少年時墮崖失蹤的前女友冰封了的屍體,他表面上不悲慟,卻忍不住緬懷舊事,女方發現原來前女友從未離開過他的心。一晚她終按捺不住,對他說:「我一直以為你有了我已足夠,但現在我有點懷疑你是否這樣想。」這句話說來是多麼的沉重,40載傾心專注的愛,原來可能建基於一個前設(如果丈夫的前女友沒死他,倆可能已成婚,那就沒有自己的位置了),那確實是不易接受的事。

不過,愛是否「足夠」,縱使是一直如膠似漆的老夫老妻,雙方的定義也許依然不同,我們是否相信對方最愛的是自己,但同時接受對方心中還有另一個人(儘管這個還有的程度,無法說實)?「專一」到底是何物?是心理狀態(有了唯一,連回憶也不可有第二)還是有時間的標準(必須一生一世)?《相逢恨晚》的丈夫原諒了妻子有過的離意,《緣來他不夠愛我》的妻子卻不接受丈夫緬懷故人的異心;這當中未必有何是非對錯,也許是男女不同,也許是價值觀各異,但好電影提出的問題總是像水滴頑石般一下一下地向我們敲問——本文不是提倡婚外情,但若感情不招自來,我們持守的到底又會是怎樣的原則?希望各位讀者能從這幾部新舊佳作中得到啟發。

撰文 : 陳廣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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