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0日 星期一

陳韜文、李立峯 - 佔領運動新組織形態初探

2014年11月10日

【明報專訊】佔領運動一爆發,如果我們是誠實的話,大概都會驚訝於佔領運動的規模和形態。我們一向關注社運與傳媒的關係,覺得佔領運動很可能是香港的社運的一個分水嶺,值得加以探究。目前,我們所用的研究方法主要是現場問卷調查、訪談和現場觀察。整個研究還在進行,這裏想報告的是現場調查一些初步結果。

抗爭主體是年輕的有生力量

我們在佔領運動發生後首個周末,即10月4日及5日,進行了現場問卷調查研究。由於人手安排上的限制,我們只能在一個佔領地點現場調查,選擇的是金鐘。抽樣方面,我們指示學生助手在佔領區內依指定路線行走,然後訪問行走時身邊經過的每第10位參與者。參與者自行填寫問卷。兩天的訪問共收回969份完成了的問卷,回應率為95%。

受訪者中56.9%為女性,79.4%具大專或以上的教育程度,但只有20%是現時的大學生,受訪者的平均年齡為27.7歲,25歲或以下的佔48.8%,26至40歲的佔42.9%,41至60歲佔7.4%,61歲或以上的只有0.8%。自認為屬於「中層或中產階級」的有47.5%,自認為屬於「下層或基層階級」的有48.9%,自認為屬於「上層階級」的只有3.6%。值得留意的是,自認為屬於「下層或基層階級」的參與者比例,較過往一些大型遊行集會為高。例如筆者二人在2003到2007年間做過多次七一遊行現場調查,自認為屬於「中層或中產階級」的比例在57.2%至70.7%不等,自認為屬於「下層或基層階級」的只有27.6%至41.2%(註)。但是次調查結果卻有點不一樣。而且,是次調查已經是在理應較為中產的金鐘佔領區進行,若加上旺角,自認為屬於基層的參與者比例很可能更高。



朋輩相互自發動員

在接受訪問的時候,大部分受訪者都已經參與過多天的佔領活動,其中只有11.2%是首天參與,36.4%參與了2至3日,30.5%參與了4至5日,18.3%參與了6至7日,3.5%參與了8天或以上(基本上即是每天參與)。所有受訪者中亦有25.9%有試過通宵留守至少其中一個佔領地點。另外,不少參與者會到不同的佔領地點活動,受訪者中41.1%在之前幾天有到過旺角,39.4%有到過銅鑼灣。

我們在七一遊行研究中已經指出,香港社會的大型遊行集會,是靠香港市民自發動員的,其中一個指標,就是市民極少是跟自己所屬團體或組織參與活動的。在2003到2007年的七一遊行現場調查中,「與自己所屬團體一起到場參與」的比例只有1.8%至4.7%。今次調查中指自己試過與所屬團體一起參與的有8.8%,明顯地比以往高一點,但仍然是一個很低的數字。何况,佔領運動持續多時,試過在其中一兩天跟自己所屬團體一起參與不足為奇。相比之下,大部分參與者主要是跟自己認識的人一起參與,試過跟朋友一起到場的就高達80%,試過跟同學或同事一起參與的分別為41.9%和19.5%,試過跟配偶或家人一起參與的分別有18.4%和18.6%。

另一個自發動員的特點,是運動參加者較少認同運動組織者或其他社會政治組織和團體的動員和號召對他們的參與決定有很大的影響。表一顯示了是次調查的相關結果。當被問及參與今次佔領運動的原因時,以5分量表來回應(1代表非常不重要,5代表非常重要),95.4%認為爭取無篩選的普選重要或非常重要,92.2%認為爭取公民提名重要或非常重要,95.7%認為為保障香港的自由重要或非常重要。當然,參與者強調運動的目標和理念是正常的情况,但值得留意的是同意增加運動聲勢為重要或非常重要的參與原因的受訪者也有69.8%。相比之下,認同「響應同支持學聯」和「響應同支持學民思潮」為重要參與原因的受訪者,只有32.3%和32.9%。由於現場參與者始終以年輕人為主,認同「響應同支持佔中三子」為重要參與原因的受訪者只有14.7%。

自發性組織的領導與協調

當然,今次佔領運動跟以往的遊行集會的自發運動也有不一樣的地方,其中一點是參與者的參與和表達方式可以很多元化,在佔領區內,每位參與者都可以嘗試做一些個人或小組的行動,以至參與到運動的組織和協調工作之中。絕大部分參與者都有試過主動邀請他人一起參與是次運動,「試過一兩次」的有39.8%,「多次」的有41.8%。18.3%的受訪者就曾參與有關運動方向或者策略的討論,36.3%曾參與運送物資或維持秩序。同時,參與者在網絡上的行為,亦可以被視為他們參與運動的方式之一。在調查中69.1%的受訪者有通過轉發運動、媒體或運動支持者的資訊和文章在新媒體平台上(互聯網、社交媒體或手機群組)澄清有關運動的謠言。59.6%的受訪者有試過在新媒體上回應自己認識的反佔中人士的言論,24.1%的受訪者有試過在新媒體上回應自己不認識的反佔中人士的言論。

另外,今次運動亦出現了自發動員會否令運動失去領導甚或失控的討論。我們在調查中亦問到受訪者對自發行動的一些看法。以5分量表來表達,如表二顯示,同意或非常同意「自發行動的重要性是令運動更加純粹」和「自發行動的重要性是防止運動被騎劫」的有68.9%和62.2%。同意或非常同意「自發行動的缺點是令運動失去焦點」的只有36.8%。不過,也有50.7%的受訪者同意或非常同意「自發行動的缺點是令運動失去領導」。

幾點總結

從樣本的人口特徵可以看出,佔領運動參與者的主體是年輕一代,平均年齡為27歲,其中包括學生和更大量受過良好教育的社會在職青壯年。以集會高峰時期計算,參與者數以萬計,而認同他們的民主訴求以至佔領行動的大眾則佔青年人口中的大多數。簡而言之,他們所代表的是香港年輕一代中的有生力量,如果政府與中央以他們作為假想敵,那麼就是與整個香港未來一代為敵,這絕不是為政者所應為的。

運動的參與有一個發展的過程,在佔領運動中有不少人是隨着事態的發展而參與的。受訪者中只有小部分是每天都在佔領區的,不過表示第一個星期之內有參與4天或以上的超過半數。這個數字算是很高的,顯示出參與者對運動的執著。當然,時間可以磨損鬥志,運動現在已經出現疲態,但是從參與者早期的執著行為看來,他們堅持之心不可低估,在尋求解局方案時應該充分考慮在內。

動員模式方面,佔領運動很大程度是自發的。即是說,因為組織動員而來的只佔少數,絕大部分是因為認同爭取公正的普選的目的而跟朋輩一起參與。總體上,這種自發動員模式跟七一的動員模式是相近的。不過,有些地方可能因為運動號召的團體不一,而抗爭的目的和手段也不完全一樣,所以自發的具體表現也有所差異。比如,現在因為學聯和學民扮演較大角色的關係,運動參與者跟同學一起參加的比例就比七一遊行要高許多,同時表示是為了聲援而來的也有不少。

如何領導一直是自發性社會運動要面對的問題。因緣際會之下,學聯、學民思潮和佔中三子往往被認為是佔領運動早期的領導者。不過,從調查可以看到,因為響應他們的號召而參與的比例不算高,尤其是佔中三子。事實上,有三成的受訪者認同學聯和學民思潮的號召而來,這在香港的政治生態中已算是不錯的反應。雖然如此,很明顯的情况是佔領運動一開始就缺乏強而有力而為各方認同的領導,有的是相對分散的多中心領導。

社會運動要有效運作,不管它是多麼自發,它都要解決組織、協調、決策、執行各方面的問題。佔中運動的組織形態是從運動動態中演變出來的。運動中的個人往往是就個人的認知和判斷而向朋輩圈子通傳、交流、號召,而這種交流又跟別的朋輩圈子重疊,互相轉發,最後產生較大範圍的共同認識,甚至轉化為較多人一起進行的行為,達至自發運動中的協調作用。現在有三成左右的受訪者承認他們有參與物資運送和維持秩序,比例算高。但是這種交流的方式是民主有餘,對解決好像物資供應、人流指引等或是有效,但是對較複雜的商議和決策的作用則有待觀察。

有一半的受訪者就認同缺乏領導是自發運動的一個缺點。當運動變得眾說紛紜而曠日持久時,運動的方向感就會減弱,如何走下去自是一個迫切的問題。佔領運動也要面對同樣的挑戰。沒錯,自發動員和多中心的分散領導方式有利於運動純粹性的建立,有利於爭取社會大眾的信任,使人相信運動不會為利益集團所騎劫。但是,社運要有效應變,就算是標榜自發的佔領運動,也必須要制訂建立共識的機制,從而制訂應變策略,並有效執行。搞組織不是浪漫的事情,但似乎是社運所必須的,佔領運動也不能例外。

註:這裏及以下提到的七一遊行研究結果,見Francis L. F. Lee and Joseph M. Chan(2011). Media, social mobilization and mass protests in post-colonial Hong Kong. London: Routledge, Chapter 8.

作者陳韜文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講座教授;李立峯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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