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23日 星期日

黃國鉅 - 雨傘下的香港主體

星期日生活   20141123

【明報專訊】香港的故事,我一直不知道從何說起,因為它從來都缺乏一個主體。直到2014年的雨傘運動,這個主體才慢慢在雨傘下浮現。

香港一般的歷史書告訴我們,香港在「開埠」(一個殖民地時期很巧妙的用字)之前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漁村,這種漁村在中國南岸不知凡幾,只不過偶然鴉片戰爭,英國人選擇了這「光禿禿的石頭」(a barren rock)作為殖民地,才突然重要起來,變成國際大都會。中間經歷一次一次的移民潮,然後辛亥革命、日本侵略、暴動、香港前途談判、六四、九七等等「風浪」,但香港人發揮獅子山下精神,樂觀自強、默默耕耘,一一熬過。餘下的香港史,則只是鑪峰晚語式的掌故小故事,如香港消防隊何時成立、電車叮叮百年、保良局百年滄桑等。

這種歷史敘述方式有一個大問題:悶!

悶第一個原因是,它是從後來(posthoc)既成事實的角度回頭看歷史,即從香港成為國際大都會的事實這個角度出發,回頭看這個國際大都會的歷史來源。而所有「開埠」之前的香港,既不存在,或只是「史前史」,或是不重要。這種歷史無法為我們提供想像:一千年前的香港,到底是怎個模樣?那幾條漁村、幾個小島、海灘、光禿禿的石頭,除了在地理上是同一個地方,都是北緯22.28度、東經114.15度之外,跟現在的大都會,有沒有其他有意義的關係?於是有些歷史學家不甘於這種悶局,努力尋找一些香港「重要性」的證明,如宋帝昺曾經在香港投海、屯門是清朝的屯兵重地、南來文人承繼中國文化的花果飄零等,借用大中華的歷史長河來托大香港這條小溪的位置。

第二個原因是缺乏主體。所謂主體,簡單來講,就是一個故事的主角,他的存在不單貫通整個故事,他更有自己的思想、意識、看自身歷史的角度與詮釋,甚至我們可以看到,他如何在歷史發展中邁向成熟醒覺的過程。當然,這個主體不必是同一個人,歷史上也不會有一個人的生命能貫串一個民族千百年的歷史,所以歷史哲學家就籠統地稱之為「民族精神」之類。但如果香港的「民族精神」只是所謂的「獅子山下精神」,那麼這精神只能追溯到六、七十年代香港經濟起飛的時代,在此之前的一百多年卻是缺席;而這種所謂獅子山精神,好聽點是逆境自強、默默耕耘,難聽就是不能、也無意主宰自己的命運,任由他人左右、逆來順受、不敢吭聲,而所有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重大事件都是外來力量所致,我們無法左右,只有硬着頭皮頂着的份兒!

政治缺席香港史

第三個原因是非政治性。有人說,人類歷史就是政治史,如中國歷史的治亂興衰、皇朝更替,根本就是「政治」二字。但上述的香港歷史觀,從小漁村到國際大都會,基本上是經濟史、社會史,政治缺席。從英國人的統治術、中英兩國在不同時期的鬥爭和妥協,香港人要求分享政治權利的聲音,都輕輕帶過,而一些重大政治事件,如省港澳罷工、五十年代暴動、六七暴動等這些「人禍」,都被描述為如天災一樣,並非我們香港人發起、也非我們願見的「亂事」。如此,香港人無法從這些歷史事件中學習,汲取教訓、成長,而只能一味求神拜佛:「香港不要再亂了!」君不見很多老一輩的香港人,一見有人示威抗爭,有理冇理就說:「唔好搞亂香港」,而不會追問,為什麼會亂?孰令致之?「亂」成為深層意識裏揮之不去的噩夢,一個不知道從哪裏來、往哪裏去的鬼影。

這幾年我一直苦思這些問題,也有寫文章,跟朋友如許寶強、羅永生、馬國明等開論壇,費煞思量、搜索枯腸:香港的故事應該怎樣說?

雨傘運動改變港人歷史意識

正當這個問題纏擾不去的時候,雨傘運動卻為它翻開了新的一頁:87枚催淚彈、年輕人表現出來前所未見的智、仁、勇,「自己香港自己救」、「遇到怪魔我即刻變大個」,成為香港歷史的分水嶺。無論這次運動結果如何,香港已經不一樣,香港歷史也不一樣,香港人的歷史意識也會不一樣。

香港人的歷史意識,在這次運動之後應該會產生徹底的改變。以後我們每次回看香港任何一件歷史事件,無論是日本侵略、中英談判、政制改革,我們都會問:那麼香港人當時做了什麼?為什麼他們沒有想到「自己香港自己救」?我們從此應該期待一種新的香港歷史寫作、一本柏楊式的《香港人史綱》、一種描述香港人身分意識如何從蒙昧慢慢走向成熟的敘述方法。曾經滄海難為水,作為一個無可救藥的歷史唯心主義者,我深刻相信黑格爾那套歷史觀:意識必定從壓迫、鬥爭、反抗中成長,別無他途,任何物質上的進步,如果沒有增進意識的成熟,那只就像80年代的香港一樣:經濟上我們是個有錢的大胖子,但政治上我們卻幼稚如三歲孩童。「遇到怪魔我即刻變大個」,香港人意識的成長,是中國和特區政府自己一手造成的。

但我不是歷史學家,我是劇作者。於是乎,我發現盧亭這個傳說中半人半魚的香港原居民,他們受迫害的歷史,隱約淹沒在封塵歷史記載中。於是我借用他的悲慘故事,以他半人半魚、幼稚單純的眼光,如何在各種政治夾縫中找出一條生存之道,最後學會了語言、掌握了自己的命運,從而串連香港一百五十年的歷史,寫成《漁港夢百年》的第一部曲。

或許有人會說:這是另一種虛構的建國神話!我的答案是:我寫的不是歷史,而是戲劇、是詩、是創作,而詩的好處正正是:它可以虛構。

《漁港夢百年》
(天邊外劇場)
沙田大會堂文娛廳:20141128-30
荃灣大會堂文娛廳:2014126-7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