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6日 星期日

專題閱讀:香港人系列四之三/平民——讀陳雲、甄小慧《殖民地美學》

星期日生活   201596

【明報專訊】 近年上街,常見遊行隊伍揚起「龍獅旗」,正是勇武衝陣的本土派。幾年前陳雲寫下城邦論,鼓動本土思潮,港中區隔,不謀獨立,但求劃清權界——他說香港是城邦。皇皇香港,那一面龍獅旗繼承英殖時期香港政府徽號,到底什麼意思?搬用這一記符號,用心何在?陳雲與甄小慧近著《殖民地美學》,圖文並茂,淺述殖民時代符號,漫談香港島前朝建築。書名題曰「美學」,不為眷戀舊日美好,而是兼備欣賞批判,唯美唯學。享受視覺觀感,欣賞線條結構,是為「美」;然後理解設計歷史背景,即物感懷,方為「美學」。那一面龍獅旗,那一牆殖民建築,皆為舊物,而對照今昔,我們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也失了什麼。


本土派現在高舉的「龍獅旗」,本為港英政府戰後徽號,中間一面盾牌,左右龍獅拱衛,龍為中華,雄獅代表英國。另有一隻小獅子直立盾上,手握明珠,象徵管治權力。盾牌上畫有帆船兩艘,並與龍獅置在山丘之上,就此合成徽號,自然教人想起香港開埠航海通商,太平山上曾為英人居住統治,龍獅兩相照,飛龍育我中華,獅子高貴勇猛,中西文化交匯此地。如此堪作一城徽號,多少往事,凡人一目了然,符號足可比興歷史舊事,有其美,也不失其義。

飛龍圖騰也見於香港義勇軍軍徽,活現雙龍頂冠(書本封面),下書拉丁文「Nulli Secundus in Oriente (second to none in the Orient)」,意為冠絕東方,展示軍威。龍獅旗與義勇軍軍徽皆有龍騰,港英政府雖為外來政權,管治香港也懂得傳承華夏文化。

《殖民地美學》書中論道:「然則中華民國的國徽、軍徽,中共的國徽、軍徽都沒有傳統神獸(龜、鳳、龍、麟),可見這些所謂新中國政權,是離地的境外殖民者,在文化保存方面,這兩個反華政權劣迹斑斑,比不上英國殖民統治香港。」

現在香港徽號怎麼了?筆者想起洋紫荊圖案,特區區徽不見往日神獸,只見一旋抽氣扇團團而轉,標識那一朵洋紫荊,對稱過甚,面面俱一,望之只覺無情,斷絕生機。再看看金紫荊廣場那座金身雕塑,花瓣半開不合,盛放無期……洋紫荊本是野外混種而成,本身不能自然繁殖,不育無嗣,今作市花寓意,似有不祥。一城徽號舉足輕重,選擇設計即物作圖,該當細心思量,但九七之後,圖章不如往日精緻。

往日精緻,大概因為港英戰前曾有明確管治意識。英人初到小島,倚靠英王威望治理華人,所以紋章圖案與建築設計力求顯現威嚴,教百姓臣服,才可劃地而治。洋人安放界石與銅像,雕飾建築重塑古典,嘗以大英帝國聲望統治海外治領。開埠早期,港府在上中下三環劃定維多利亞城,行使現代城市管理,後以界石為記,散落港島各處,標示城市範圍。中國大陸所見界石多為長方立體,而維城界石則是方尖形,異於新界鄉野石碑,頂部呈金字塔,就如古時日晷報時器,投影時間。觀其方尖神秘感,昭示一地管治權威。殖民時期好多設計也刻意配上權威象徵,例如舊最高法院大樓(即舊立法會)有圓拱屋頂,亦見迴廊圓柱工整排列(三軍司令官邸也有)。平民在街上步行而過,望見大樓形似聖殿,頓覺皇權在上,莊嚴不容侵犯。

香港徽號 龍獅拱衛

戰前英人治港,華洋分隔,華人眾多而英人少數,遂以殖民權威折服本地人。是故維多利亞城建築講究華美,瓊樓雕飾,各處可見王室銅像,確立威信。那尊維多利亞女王銅像,本在中環皇后像廣場,戰時丟失,重光後奉還香港,安於銅鑼灣維多利亞公園現址。認真看看,女王手握權杖與地球,雄獅在旁,座台墊高,眾生抬頭仰望,正是君臨香港之意。英國人征服清廷,然後管治香港,於是建成權威建築與銅像,告訴平民:我們是來管治你的。九七主權易手,英人出走,港人本應當家作主,高度自治。但現在誰主我城?不知道,而本來稱作「港督府」的元首住處,現在叫「禮賓府」……你說誰作賓客誰作主?今日香港主體意識薄弱,早有遠因。

舊時平民不甚過問主權誰屬,現在也少理誰人當家作主,吾民主體意識薄弱,大概與戰後英國國策有些關係。二戰後英國海外殖民地紛紛獨立,殖民政府難再仰賴王權治眾,港英政府卸掉昔日權貴形象,篤行務實官僚行政,避開政治意識爭辯。戰後政府放下王權冠冕,清拆象徵權威的古典建築,替以樸實無華的官署大樓。時至七十年代末,中環一帶古典建築盡皆拆毁(舊立法會除外),中央郵局、香港會、美利樓也相繼消失,維多利亞城湮滅,換來方正樸實的現代建築。

戰後建築 平易近人

你如何形容政府舊總部西座?既似屋邨學校,也像社區中心,親近平民,內有公務員餐廳,只要打聲招呼說約了朋友,即可進入總部。附近叢林草莽雜亂,雖有園丁打理,也任得野花樹木隨緣生長,全無官威氣象,平易近人。其他建築,如新大會堂、中環街市、舊天星碼頭(已拆)等,也秉承現代功能主義,別無額外裝飾,稜角分明。政府建築與平民建築相似,官民一家,力求實用清明,減省奢華雕琢,如此社會精神值得傳承。

但古典建築盡去無存,舊日雕欄玉砌不再,政府也容易丟失管治威信。《殖民地美學》書中寫道:「(新大會堂)方正挺立,好像脫去王朝華麗袍服,穿上黑色西裝的紳士……英國殖民政府在二次大戰之後,放下了維多利亞王朝舒服的權威外衣,披上功能主義的現代西裝,就要抖擻精神,精進服務。一個官僚坐上了類似大會堂裏面那種建築物,是膽戰心驚的,因為毫無外物可以幫助自己建立權威,必須靠自己的本領。」殖民威權不再,平民不知效忠誰家,只信靠官僚行政主導,不復關心主權問題,不與爭辯,種下今日大眾政治冷感的禍根。

往日官署建築親民,收起管治威信,雖有其弊,也不隔絕官民溝通,平民匆匆路過中環鬧市,從不覺舊總部阻礙步行。現在新總部「門常開」那管褲子獨立金鐘,中空大門,北風呼呼而過,雙腿虛弱無力,不覺可靠堅實。廣場圍起鐵欄,禁止平民往來,官民生死相隔,此生不見一面,威望無從樹立。返照舊物,可以知道這個城市失去了什麼。

我們追撫殖民往昔,既要欣賞其美,也要批判弊處。港英政府嘗以王室威望治眾,戰後革新治領,卸下威權,理性行政,親民可嘉,但因此丟失威望,只奉官僚行政,不認真看待主權意識,吾民此後也不問政事。陳雲與甄小慧寫成《殖民地美學》,不為戀殖,復見平民觀賞舊物心境:「(殖民時代建築)有它輝煌和動人的一面,但也埋藏了今日的危機。我們欣賞的時候,該懷着這種心情吧。故此,(書中)照片是彩色影的,但本書用了黑白的排版。」

不為戀殖 復見平民

黑白照片,光影實在,毋庸眷戀舊日精彩。筆者猜想,書中敘述「維多利亞女王」、「英王佐治六世」等,寫「王」而不取「皇」,大概因為作者視之為前朝往事,皇權已逝,平民不再留戀(宋朝遺民敬立「宋『王』臺」亦如是,免犯元朝忌諱)。但願本土派揚起「龍獅旗」,不為歸英戀殖,而為平民開道,立足當下。我們緬懷舊事,既欣賞也批判,醒悟以往得失,然後放下過去殖民包袱,自信自力。景仰前朝建築,該知道英王權威一早離去,今日官僚不復理性,吾等平民必須奮發精進,熱心問事論政,此後不做冷漠順民。

文:謝孟謙
編輯:蔡康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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