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日生活
2015年9月27日
【明報專訊】 張作驥編導的《醉.生夢死》是我今年看過,最讓人心碎的華語電影。
遺憾它沒有正式公映,只在上半年的電影節映過,最近於同志電影節再放,得睹的觀眾少之又少。《醉》值得留意的焦點之一,是它在6月的台北電影節贏得百萬首獎。該獎項劇情片、紀錄片同台競逐,台灣紀錄片一直強勢、題材及風格多元化。《醉》是六年以來,終於可以吐氣揚眉的劇情片。對上一次劇情片的大贏家是戴立忍的《不能沒有你》。《醉》及《不》的共通點,是對弱勢的關注。這多少顯示了獎項的人文定位,以及張、戴等中生代導演,如何緊貼社會脈搏。
《醉.生夢死》注定不會大受歡迎,不在其同志題材(說實話並非本片重點),而是它的基調十分淒涼。它說邊緣人物的故事,鏡頭鑽進尋常巷陌,譜寫世事錯綜複雜的因果,看罷叫人久不釋懷。它沒有這些年台灣片常見的正能量,欠缺《聶隱娘》的話題性,沒有叫座的明星、玉女。於是《醉》亦正好說明,當今台灣片藝術光譜之闊、水平之高,有別於媒體的熱捧、觀眾的想像。
母子不和
《醉.生夢死》是個家庭故事。父親早跟女人跑了,剩下母親(呂雪鳳)一人把兄弟帶大。她本來是南管劇團花旦,惟劇團沒落,後來當上了媽媽生……這都是電影的前事。影片故事正式開展時,兄弟已經長大,不用依賴母親。母親由弟弟老鼠(李鴻其)照顧,她足不出戶,終日酗酒,總是念念有詞的癡人說夢。母親雖與弟弟相依為命,然而母親酒後情緒化,母子並不和睦,相當愛恨交加。一時媽媽摟着兒子起舞,一時怨懟的互相責罵。媽媽怪責兒子不肖,比不上大哥;弟弟埋怨母親偏袒哥哥,因為他從小到大都是好學生(建中、台大畢業)。幾場戲之後,我們才見哥哥上禾(黃尚禾)登場,對白說他從美國回來。上禾喜歡男生,在美國戀情碰壁,一度嘗試為情自殺,未遂才黯然回國。兩兄弟從性格到外形南轅北轍,上禾健碩、為人很積極,每天駕單車到台北上班;老鼠非常慵懶,瘦骨嶙峋的,凡事愛理不理,沒有正常工作。
這時候,兩兄弟還有一個同屋碩哥(鄭人碩)。碩哥比兄弟年長,相貌、身形不俗,在夜場當舞男。碩哥為人爽朗,出門總悉心打扮。碩哥對女友千依百順(他專長逗女人歡心),女友名大雄(!),是上禾及老鼠的表姐。老鼠什麼都滿不在乎,跟哥哥關係很差,對碩哥倒是十分尊敬,把他奉為學習的楷模(父親缺席的填補)。三個男人,寄居在台北一所毫不體面的小房舍。《醉》的選景一絕,據說那處叫寶藏巖,影片呈現的社區、菜市場及建築,十分市井、破落、老舊。房子的空間非常局促,衛生環境欠佳,紗窗外一地垃圾,還有垂死掙扎的初生老鼠。諷刺的是,每當角色爬出窗外又別有洞天。寬闊的簷篷可供閒坐、抽煙,遠眺是永福橋的河濱,環境開揚,一望空闊,為窒悶的世界提供一道排解出口。不過,對白亦交代了,屋子對着的河水很髒,那裏釣到的魚很臭。
母親的死
《醉》敘事蠻特別的,看到後面才知道,片首母子共舞原來是回憶片段。上禾回家、碩哥來住的時候,母親早已撒手塵寰。母親的死是意外、是慘絕人寰的悲劇,跟她酗酒成性有關係,也跟家庭的分裂有關係。電影敘事沒說清楚的另一前事,是老鼠曾跟碩哥到高雄混,並在那裏闖了禍。哥哥在美國、弟弟在高雄時候,神志迷糊的母親疏於照顧,才發生致命意外。影片差不多結尾時,把意外事件交代了,場面不寒而慄。只能說,母親很命苦,被丈夫拋棄、獨力湊大孩子,最後苦無依靠,更且不得善終。張作驥對家庭的關注、對女性的同情貫徹始終,但《醉》稍稍跟前作《爸,你好嗎?》、《當愛來的時候》及《暑假作業》不同,更貼近之前的《美麗時光》。這次,張不賣勵志溫情,跟流行的台灣電影背道而馳。他的電影世界可以很冷酷,卻因此更寫實,令觀眾想的更多。
夾敘夾議說了一大段《醉.生夢死》的本事,其實還沒劇透,上述是故事及人物的設定而已,接下去還大有文章。可見《醉》的人物關係異常複雜,並強調凡事的因果循環。《醉》妙在編排,有些事情不明言,但不礙觀眾理解;有些改變敘述的次序而生懸念,觀眾需靜心看罷,始可弄明底蘊。母親生活糜爛,老鼠了無生氣,哥哥選擇到美國,都是冰封三尺的結果。只看角色行為,我們可以說誰放浪形駭、不珍惜生命、不思進取、背棄家庭……知道前文後理後,批評便不輕易出口。張作驥同情他筆下人物,凡人皆有遺憾與苦衷,成長的情結困囿一生。連平日玩世不恭、享受人生的碩哥亦不例外。說穿了,「意氣風發」不過是自我保護的外衣。後面他的異性戀情聖形象「破滅」,對老鼠有極大的衝擊,老鼠結局迸發的行為,是以變得合理。有說,片名「醉、生、夢、死」四字代表了角色的不同狀態,一個女人加三個男人;「醉」是母親,「醉」字後有間隔號,「生夢死」分別代表上禾、碩哥及老鼠。《醉.生夢死》看到最後,四個人物都有血有肉,各有各的坎坷路途。
邊緣人
邊緣人物或許不止四人,老鼠的女友(張寗)是個完全不作聲的援交女孩,跟老鼠的關係微妙,若即若離的,盡在不言中。她應不是啞巴,有一幕她向老鼠求救,大抵是嫖客粗暴,老鼠接電話即趕到現場,只是我們聽不到電話對答而已。這幕戲的剪接利落,老鼠兇狠動刀,我們看到的已是手刃結果;沒有多餘對白,畫面信息剛好,想像起來更可怕。援交女孩的造型特別,總是拿着一個可以開開合合的膠球玩具,欣賞張作驥在寫實中加入豐富想像。除了援交女孩,影片後半段突然出現的兇巴巴女子紫嫣也是,戲分不多,第一次出場身分成謎、不懷好意,後來她跟碩哥女友大雄見面後,觀眾又另眼相看了。
《醉.生夢死》徘徊於寫實與想像之間,攝影自由,意象豐富,整體眼前一亮。除了前面說垂死的小老鼠、發臭的魚,還有火柴盒的「寵物」螞蟻(有一兩次它真像在演戲),菜市場的豬頭,窄巷滿佈蜘蛛絲的光管,以至最後一瓶賠上性命的紹興酒等。配上南管優美、歷盡滄桑似的唱詠(跟母親角色的命運構合),味道異常獨特。差點忘了,《醉》片開始時,還摘引了李白的《將進酒》:「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詩詞得意盡歡的意境,與影片的千奇百怪的末世意象,交織成一幅無以明之的後現代拼圖。喜歡電影的結局,從另一角度舊事重提,人物生活的「窄縫」形象化起來了(活用場景)。最末畫面有詩意,餘音裊裊。
窒悶房子
《醉》的演員好得沒話說,演母親的呂雪鳳戲分不多,但予人印象極深。飾演老鼠的李鴻其,更是本片的偉大發現!報道說,李有京戲底子但沒演戲經驗,陪女友試鏡反被看中,竟成了影片的第一男角。他毫不用力,揮灑自如,愛理不理的少年演得入木三分,出場都很注目。這位「廢青」的情感很有層次,跟母親鬧得不快時,淚水出賣了他冷冷的表情。他的獨白是內心話,不用裝胸作勢,語調便誠懇許多。他看見女友被抓,加上所有不快事的積壓,在街頭怒不可遏,目光如炬,跟前面判若兩人。張作驥很會為老鼠安排,好幾次他的行為令人忍俊不禁,比方用啤酒罐吸大麻(?)。他對女友體貼,知情識趣,忽發奇想的拍拖點子層出不窮:地上以火燒出「LOVE」字,狂吃香蕉及狂喝益力多,真是前所未見。
《醉.生夢死》看到別的電影影子?場景貼了《迷幻列車》(Trainspotting)海報,角色的遊戲人生來自該片?另亦有王家衛的《春光乍洩》,張作驥首次拍同志片向它借鏡了?無巧不成話,一幕老鼠用攝影機拍螞蟻,瞥見電視屏幕日期,年份竟然是「2046」!《醉》自由的運鏡方式,對環境質感捕捉,相對幽閉的故事世界,的確有點像王家衛的電影。不過話得說回來,張作驥在《醉》的尖銳、沉鬱甚至冷酷,記繁榮社會被遺忘的一群,寫出一個個深具血肉、叫人萬般同情的悲劇人物,又跟王氏大異其趣了。
(按:《醉.生夢死》為同志電影節節目,10月10日將在百老匯電影中心加映一場。)
文:家明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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