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27日 星期日

安徒 - 為了帝國的去殖民化

星期日生活   2015927

【明報專訊】最近中聯辦及靠近中央的一眾大員、學者,在香港掀起連番爭議性的話題。由張曉明的香港「三權不分立」論,到強世功、陳佐洱等的「去殖民化」論,引來不少反響。這些「出格」的言論看似來勢洶洶,咄咄逼人,但是空氣中交鋒一兩回合,敢問究竟北京對港是否有新的政策、新的鬥爭目標時,卻又見老調重彈,新瓶舊酒。

所謂特首「地位超然」之說,為的不外乎一種良好的自我感覺,連英國駐港領事也忍不住要在自己的臉書曲線嘲弄;而所謂香港要「去殖民化」的說法,背後還是跳不出愛國歷史教育、完成23條立法等早已老掉牙的問題。

陳佐洱主理香港事務那麼多年,如果說今天香港原來還有「去殖民化」這個重大政治任務還未開始、尚未完成的話,首先要問責的其實正是他老人家,難道他屆此退休之年還想給自己找麻煩,開自己玩笑?

事實上,陳佐洱應該比誰都清楚,「殖民地」三個字是整個香港問題最敏感,最不能碰的部分——用英諺來描述就是「房中的那隻大象」。無論是九七之前還是九七之後,誰要認真的在香港去搞「去殖民化」,就要揭開歷史的傷口,把眾人「衣櫃中的骷髏頭」暴露在陽光底下。首當其衝的其實不是民主派、反對派,而是建制派。

反殖分子不敢輕言去殖

先莫說所謂建制陣營之所以能夠形成,主要原因是因為中共在回歸前後,處處保護和延續這批「殖民餘孽」在殖民時代所享有的特權和地位,就是那一批曾經有過貨真價實「反殖業績」的「老左派」,也早已跟隨永遠英明偉大的黨中央的指示,收起六七「反英抗暴」時期高舉的「反殖」大旗、改頭換面、「重新做人」。

這些「老左派」當年就是因為追趕「文化大革命」掀起的一時「極左」狂熱,違背一向在香港低調發展、廣交朋友,配合中央對香港「充分打算、長期利用」的方針,反而為了急於「去殖民化」而毁掉了大半生。今天又再來一個「去殖民化」,究竟是供奉還是嘲弄?難怪出身純正、根正苗紅的本地左派領袖曾鈺成也急於直言所謂「去殖民化」的言論與中央立場無關,更毫不留情地指出陳佐洱是過氣高官,目前並無香港事務公職。言下之意就是一於要及早劃清界線。

這就構成香港現實中一幅怪異的圖景:那些身先士卒,曾為終結香港殖民地狀態,真的拋過頭顱、灑過熱血的反殖分子不敢輕言「去殖」,倒是來自北京的青年教授,對香港的「去殖」卻是情有獨鍾,為香港的「去殖民化」打造洋洋灑灑的一套大論述。

為了緊貼這套京人「去殖」論的思路,筆者把擱在書架上多年的強世功論著《中國香港:文化與政治的視野》重讀一篇,發覺十分有趣。

王者視角品評帝國的技藝

書中打響頭炮的第一章,討論金耀基知名的「行政吸納政治」理論,直指金氏此說雖然捕捉了港英體制的運作特質,但卻以「行政」之名掩蓋了香港「殖民政治」的本質,然後對英國的殖民統治品評一番。他認為金耀基把殖民政治的政治性質(由誰統治)的問題中立化地描述為「行政」,也由之而抹煞了六七「反英抗暴」的反殖民意義。為了突顯金氏論述對「殖民統治」的淡化處理,作者竟然援引了托派作者吳仲賢(筆名毛蘭友)激進的反殖言論。(很有可能,作者並不了解當時香港的親中左派對托派的反殖論是如何忌憚。)

平情而論,強世功對金耀基的批判並不為過,筆者也曾經把金耀基的「行政吸納政治」論連繫上劉兆佳一系列的其他分析,指出它們同屬於英國「晚期殖民主義」階段,為了光榮撤退而把殖民主義進行「管理主義式改造」的論述。這些論述的目的自然要將殖民主義中性化、行政化。不過,當強世功要還原這體制的「殖民政治」性質時,他要爭奪的其實是誰是香港行使統治力量的主權者,而不是這套殖民治術有什麼非要解拆、推翻的問題。

恰好相反,當作者在下一章哀嘆當年「反英抗暴」中的左派是如何遭到慘痛的失敗,甚至無奈地要接受「團結一致向前看」而陷入歷史的失語、「無言的幽怨」之後,他並沒有沿着他「去殖民化」的思路,試圖為這些歷史犧牲者重新尋求正義,探索後殖民、後帝國的可能性,反而是在往後幾章站在坐擁天下的王者/主權者的視角,以欣賞的角度去品評英國人的「帝國的技藝」,讚頌它們如何聰明、有效。甚至揚言謂:「在這方面,我們確實要向當年的大英帝國學習。就此而言,要實現真正的大國崛起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頁68

「去殖」為了帝國輪替

很顯然,這種「去殖民」的方向,並不是為終結殖民、終結帝國而立論,反而是為了帝國的輪替、帝國的取代。事實上,強世功的思路,正是當今中國知識界天朝主義的濫觴。他們不再追求共產黨人過去信奉的全人類解放、剝削的終結、階級的終結,也不把眼光放在追求民族國家的獨立、自主,他們甚至認為民族主義是過時甚至是有害,因為他們認為「民族國家」只是西方近代的發明,真正要追求的是另一種非西方主導的普世文明、建立另一種「帝國」,以抗衡西方的帝國主義。

他們認為共產黨人領導了革命,其實只是不自覺地實現了中華文明復興的使命。為平等社會主義理想折騰了幾十年的中國社會,只是不覺意地完成了「帝國建設」的早期工作。與其說共產主義已經失去了它的信仰和合法性基礎,他們寧可鼓其如簧之舌去辯說,共產黨有比階級鬥爭、取消私有制等馬克思主義使命更高遠偉大的「天命」,只有這種「天命」才是真正的授權,而不是狹義的西方式議會民主選舉。

如此這般,這派「天朝學人」就可以把文明、天下、帝國、去殖、革命、民族、共產、國家這些概念自由組合,重新打造適合新時代天朝政治的意識形態。在狠狠批評帝國、殖民之後,又公然展露他們對帝國技藝的羨慕與崇拜。

「政治是遺忘的藝術」

他們對理論和概念自由拆解的迷戀和能力,有時也會令自己忘其所以,例如強世功在書中力圖挖掘被金耀基掩埋的香港殖民統治性質,但過了幾頁,讀者又可以看到他是如何否定香港的殖民性質,並且說道:「英國佔領香港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殖民,而是為了商業貿易和經濟利益……由於英國佔領港的目的不是殖民,加之英國人認識到香港與內地是在種族和文化上融為一體,難以殖民。」與此同時,他又會在另外的章節大力讚賞中國外長黃華當年在聯合國要求把香港從「殖民地」名單中除名的演講,認為他堅持「解決香港、澳門問題完全是屬於中國主權範圍內的問題,根本不屬於通常的所謂『殖民地』範疇」的說法充滿智慧。

究竟為什麼一個「一開始就不是為了殖民」的殖民地的「去殖民化」問題,不在九七(還在掛米字旗)之前提出,付諸方案逐步落實,但在九七後的五星旗下,卻又要翻舊帳又來個「去殖民化」,是否說明強世功也同意「歷史不能忘記」?

可是,當你翻開他談及只剩下「無言的幽怨」的反殖左派,應如何面對失語的痛苦的篇章時,你會看到他寫道:「心靈的和解,人心的回歸,需要時間、耐心、理解和寬容……時間才是最大、最有力量的政治。在這個意義上,政治乃是一門遺忘的藝術。許多問題隨時間推移而消逝,不一定是問題被解決了,而可能是被遺忘了。以至於在香港回歸十年之際,很少有人提到香港的『去殖民』問題(我只見到馬家輝在《明報》上撰文談及這個主題),更沒有人提及六七反英抗暴運動。」(頁38

這本書出版於2008年,今年是2015。香港的政治果真在倒退之中,這些高官大教授們竟然都忘了「政治是遺忘的藝術」。但香港人也要多謝陳佐洱、強世功、張曉明等吹皺一池春水,把我們從夢中叫醒:香港原來還未「去殖民化」!

文 安徒
編輯 梁詠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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