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9月13日 星期日

朗天 - 由情迷失控點到白晝的惡魔

開卷看天下   星期日生活   2015913

【明報專訊】 活地阿倫新作《情迷失控點》(Irrational Man,夏日電影節閉幕電影)描寫一個「迷人」的憂鬱哲學教授,因偶然的機遇走出生命陰霾,但也同時走上命運不歸路。看過的朋友說今天的香港人都該看此片,因為裏面提到思考和行動之間的衝突,也觸及公義的辯證問題,十分應景,值得深思討論云云。

電影裏重點提到兩本書,其中一本是漢娜阿倫特的《平凡之惡》,另一本則是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正是後者連帶片中主角的處境,令我立即想起遠藤周作的《白晝的惡魔》。

相比起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太宰治、大江健三郎等大文豪,遠藤周作是被忽視了的日本超一流作家,《白晝的惡魔》更是其作品較少人注目的一部(相比於其名作《海與毒藥》《沉默》、《武士》、《深河》等)。日文原作1980年由新潮社出版,九年後譯成中文(棣新譯),基督教文藝出版社是迄今為止我看到的唯一中文版。

《情迷失控點》有一場哲學教授和女學生,也是他情人辯論公義的好戲,前者認為殺一獨夫而令天下得益,何樂而不為,後者說不過他,唯有這樣回應:「我辯才雖然不及你,但直覺告訴我,這是不對的事!」差不多的議論交鋒也在《白晝的惡魔》中找到,女主角漂亮的醫生和到訪的神父談到她利用一個患病老婦實驗抗癌新藥。神父嗄聲問:「你當然是取得了那位患者同意後才這樣做的吧?」換來的卻是:「不,我沒有跟她商量,因為商量的話,她會拒絕的。」

世上總有這樣的人,活着是別人的負累,他/她對社會、對家人早沒有用處了,好像再沒什麼存在價值,別人反而要因照顧他/她而受苦受罪。他/她死了,卻會令千百人得救。權衡輕重,難道我們不該「殺掉一隻羊,救護其他九十九隻嗎」?
思辨倫理學課堂上的道德兩難

《情迷失控點》加上《白晝的惡魔》,便是思辨倫理學課堂上經常碰到的,其中兩個的所謂道德兩難:(一)失控過山車的駕駛員發現前面路軌縛了五個人,他只能轉換路軌,旁邊路軌上則縛了一個人,他該否轉換路軌呢?(二)急症室躺了五個心肝脾肺腎都呈衰竭,生命危在旦夕的病人,這時恰好進來了一人,他的五臟都適合移植給那五個病人,醫生該否把那人殺死,用他的器官救活五個人呢?道德常識告訴人們,轉軌遠比殺死無辜者容易。但《情迷失控者》要殺的是邪惡的人,《白晝的惡魔》犧牲的是無用及拖累社會,浪廢資源的「廢人」,一旦附帶條件變得複雜,判斷便似乎又得懸在半空了。

《白晝的惡魔》一開章便非常高調。神父在教堂跟信徒講道,談到《驅魔人》這部電影,究竟裏面少年人着魔的情境,是一種精神錯亂抑或真的有惡魔作祟?神父的判斷是精神錯亂,因為惡魔的出場沒有這般戲劇性。惡魔恰似灰塵,除非人們很小心,否則是不會發覺屋子裏有灰塵。「惡魔的最大詭計便是令人們覺得他們不存在……」神父如是說。

小說的女主人公,一位外表和善大方,外貌出眾的醫生就在聽道的人群中。她就不信惡魔存在,但她同時不相信上帝。她來聽道只是裝模作樣的。還不止此,說實一點,她的生活根本就是由各種偽飾組成的,用她自己的話來說,便是她的心早麻木不仁了,總有着百無聊賴的空虛感,令她表裏不一,天天只是打發着時間。基於無聊,無可無不可,她會用針扎和她搞一夜情的陌生人的手,活生生扼死試藥的白老鼠,慫恿弱智病人把同伴推進水池……而這些只是開始。

書提到《罪與罰》

書無可避免提到《罪與罰》,女醫生讀過這部名著兩遍,對書的結局很不滿意,認為殺死放高利貸老太婆的兇手不可能基於內疚而自首認罪,《情迷失控點》的哲學教授也有同樣的「領悟」。惡魔潛入了他們的內心,而他們始終理直氣壯,不相信惡魔存在,並且覺得自己很對,對得要命(要別人的命)。

《白晝的惡魔》的受害人是患上肺癆的大學生難波,協助(說推動也成)女醫生作惡的則是另一位年輕病人芳賀。神父到後來探訪醫院,難波向之求助,把沒有人相信他所知道的真相告訴神父,但一切似乎來得太遲。最可怕的是,作惡的人沒有把事情隱瞞,還先後與代表光明的神父不當面對質,因為他們(又或者在他們心中的惡魔)曉得,俗世沒有人也沒有可引用的法例可以阻止他們——沒有人證,沒有物證,光天化日之下,無辜者消失了,以非常「正當」的理由消失了。

是的,這就是法西斯及其恐怖。女醫生最後找到她的長期飯票,但臨近結婚幾乎把未婚夫推下斷崖。有動機有目的的邪惡不是魔,它們或出於貪,或出於淫,或出於憤慨、嫉妒,甚至懶於改變老羞成怒,都是可以理解可以溯源,因而可以對治的。魔是沒有目的犯罪,不為什麼而作惡,甚至不是出於喜歡作惡本身而作惡。以理殺人本已令人驚懼,但當其依據的所謂理原來也是偽飾,不外掩蓋裏面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枯竭了的內心,才最讓人感到一道森寒浹脊而上,毛骨悚然。法西斯的歪理,你真的相信了的話是良知錯用,問題在其實你也無所謂相信,甚至根本不信,任何「道理」來到你手上,只是方便的挪用,無論它叫法西斯,或者共產主義。

今天的香港人要去看《情迷失控點》嗎?該否不擇手段,把不義的建制力量拉下來?又或者更應去看《白晝的惡魔》,不單看清楚可能已潛伏在我們內心的陰暗,更明白那白日行事的惡魔,現在在那裡明目張膽地說,有時真忍不住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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