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12日 星期日

李家翹、蔡俊威 - 佔中二三事:從解構到反省

星期日生活   20141012

【明報專訊】廣義的佔中老早開始,讓人情緒先「入戲」。惟當佔領真要發生時,大家皆感意外:當下這場運動由劇本上的「佔中」到學生突然佔領公民廣場;由宣布提前「佔中」到政府封橋致海富一帶人流決堤,突然變成了「佔鐘」;然後在短短數天裏學聯與政府博弈的峰迴路轉,都足以讓人感受到何謂歷史。

當大家還身陷漩渦之時,下文嘗試靜下心來,回望這幾天的歷史,解構並反省這次運動。

從佔中到談判的轉折

運動發展之快,是大家始料未及的。當中有很多意外、很多偶然,事情亦比想像中複雜。事件由差點擦槍走火到緩和局面,經歷幾次關鍵時刻:

運動首幾天,大家的情緒都非常高漲,致令大家根本沒有好好思考運動的方向。928日,政府犯了策略失誤,瘋狂發放催淚彈,卻未有/能清場,繼而不知如何進退;佔中方面,亦似乎失去了明確有力的運動方向,進退失據:議題忽然由初衷的政改問題變為要求XX下台;佔中三子彷彿消失了,還不斷強調他們已不再能主導運動,而學聯、學民卻不足以成為領導;同時運動的動力自101日起在走下坡。

102日,學聯發出的四點聲明,不慍不火地穩住了大局,把運動重新調整回正確軌道上,亦讓運動、香港政府和北京有了迴轉和討論問題的空間:

1)梁振英失信於民,已無管治威信。不再談應否下台,反而改為搬出事實,以回應中央力撐梁氏的消息,亦隱含叫梁氏好自為之的告誡。於厚顏的梁氏而言,算是有了下台階。

2)學生和政府的對話,政改是唯一議題。自運動失去方向後,學聯有力地把整個社會的聲音調回政改這個議題上,重新整合運動的方向和力量。

3)要求確立平等權利,實行真普選、真民主。重申運動的立場,更重要是點出了運動最核心的精神:爭取平等權利。令雙方在普選的討論及其具體操作的思考上有了更大的空間。

4)在一國兩制框架下,香港問題,香港解決;政治問題,政治解決。這是發給北京和香港政府的政治信息。確立一國兩制框架,意味着運動不是要直接挑戰中央權威,反而指出問題的始作俑者為特區政府,它有責任解決是次政改危機。對話的對象也只是特區政府,即向北京暗示了希望問題先在香港內部解決。這給了中央一個下台階,也讓運動和特區政府在政改問題上有更大迴轉空間。同時,聲明指出運動純粹針對梁政權,而非與公務員及警察為敵,清楚明確地集中了運動戰線。

學聯晚上9時發出的聲明,政府迅即於半小時後回應並願意開啟對話,意味着北京和香港政府都讀懂了聲明。

103日的波折,各佔領點爆發贊成與反對佔中民眾的衝突,而警方不介入解決,學聯宣布擱置與政府對話。這波折,或許是一些人的發難所致,對話之路亦因而受影響。幸好,104日,學聯再次發聲明,穩住了局面:

1)佔中絕非革命。這向北京發出信息,明確定性了這次運動純粹為香港民間爭取民主的運動而非外媒口中的革命。尊重中央的主權,是以安北京之心,亦免遭人口實。須知革命一詞不能亂用,它讓人聯想到顏色革命,意味着要推翻整個北京政權。一旦遭人口實,運動被定性為「動亂」,後果從歷史中俯拾皆是,多有參考之處。

2)要求警方妥善處理佔領點發生的衝突,作為開展對話的前提。特區政府中渴望在談判桌上解決問題的一方,迅速回應了這一點的要求。警方介入執法,各佔領區的混亂方被平息下來。

3)學聯君子地釋出善意,表達對開啟對話的誠意。

4)重申102日的四點立場,穩住了大局。

105日,林鄭超乎預料地發出一個極為溫和的聲明,以低姿態表示再次開展對話。其條件純粹為開通往政府總部的行人天橋和道路,及開通金鐘一帶的主要幹道。這一方面避免鷹派再有口實「武力」清場,實也為一低姿態表現──當時通往政總的路基本上已開通了。大家似乎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曙光,大眾亦期待之。

收割有時 免轉勝為敗

無疑,談判桌是各方退場的最好途徑,實為運動和政府最好的下台階,也是最能爭取實質成果的方法。而在是次運動,學聯的確開創了一些歷史先河。然而,運動組織者未懂掌握收放之道──白白錯過了開展談判之退場與收割成果的最佳時機。

是次運動被認為是民間大勝。筆者認為這不在於坊間普遍的着眼點:發動了一場驚動全球的大規模民間抗命。筆者要指出的──社會似乎忽略了的,反而是106日,政府接受了學聯的三點對話原則:

多輪對話。
學聯與政府的對話是對等的。
雙方在對話達成之共識,政府需要落實執行的。

香港社會並未有人思考這幾點原則的重要性和歷史意義。名義上,學聯和政府想要開展雖為「對話」,但於性質上而言,實為一個對等的政治談判。其重要性在於,香港歷史上──甚至可大膽估計全世界亦甚少,首次一個政府和民間組織能有平等的政治對話,然後其成果是有約束力的。過往的經驗是,政府和民間的對話絕非一對等的設定(乃政府在上,民間在下),層次亦最多只屬局級和民間之間的交流,其性質更只屬「會面磋商」、「意見交流和諮詢」,到迫不得已時,政府「採納」民間意見,加以落實。若然928日政府犯的是技術錯誤,其於106日犯的實為政治錯誤,反映香港政府缺乏政治意識。打從政府接受三點原則,奠下了香港社運歷史性的一刻。

對話拉倒 民主輸一仗

108日,政府似乎開始意識到談判的政治意義,刻意眨低其重要性:強調要引入主持人,把談判降格為一般意見表述的諮詢論壇,亦刻意在場地問題上鑽空子。109日,準備開啟談判前一天,政府宣布拉倒對話。民間有反應認為這是政府「又輸一仗」。筆者認為,這卻實是學聯,甚至香港民主運動輸了一仗。進一步,如果說拉倒對話是政府的責任,若客觀地評論,運動組織者以及泛民更是責無旁貸。

不論談判破裂與否,能夠開展對話至少是運動也是歷史上的一個重要成果。政府意識到政治談判不利於她是一回事;但另一方面,運動組織者和立法會內泛民政黨卻也欠缺政治智慧:在臨門一腳之時,又再重蹈覆轍地空叫口號(堅決推翻人大決定),進而發起新一波不合作運動,給政府冠冕堂皇的理由(學聯自我推翻開展對話的聲明、要脅政府,動搖對話基礎)終止對話——理虧的變成了是運動組織者,倒過來由政府重新主導形勢,運動頓時重回被動的位置上,進退維谷。

收割有時,因此懂得掌握收放是十分重要的。正如,戰爭(war)和戰役(battle)從來有分別,前者可以算上幾十年,後者往往只在三數里就得分勝負。組織運動要懂進退,方可掌握主動權。若不知進退,過分雄心,到有一日無以為繼之時(現在重複地動員市民上街卻欠缺實質成果和可行方向,這難以維持運動的能量,終會把自己置於進退失據的尷尬位置),最終落入轉勝為敗之困局。很多人擔憂未懂知所進退的運動組織者,貪勝不知輸,不單倒輸了戰役,用盡公民社會最後一口氣也之時,甚至會「敗」了打了廿多年的民主戰爭。如今,凱旋地結束戰役的最佳時機已過。希望組織者能好好思考如何結束一場戰役,不至於進退維谷,過分損耗元氣,以便開展下一場戰役。

從擺姿態到主動爭取

這些年來,泛民連當個「稱職的反對派」也嚴重缺乏能力。如呂大樂教授所指,「養懶」了的泛民本來應該不斷努力爭取更多人支持民主化和努力創新以求改善民生,可是他們卻慢慢安於劇本的角色,只會偶爾臨時「爆肚」或搶搶鏡頭,其作用只是令劇情出現一些略為緊湊的鏡頭而已。是次運動可見,面目模糊的泛民在大型的社會運動中,不再有其位置、角色。這標誌着香港政治社會的失敗,民主運動居然只靠公民社會的自我動員,反之,泛民的出現只會惹來大眾的唾罵。而這次臨門一腳「撻Q」,泛民必須深刻反省。109日,電視鏡頭前,泛民辛苦地終於找到了角色:與運動組織者們各手持一張紙,空叫一輪口號,高喊「撤回人大方案並要重新佔領」(佔領行動一直進行,何苦要這樣挖角色?)。這一鏡頭,正是讓政府從政治談判中逃脫的最好藉口。大家不禁反思,到底現時的泛民除了欠缺政治智慧,他們在香港民主運動上,究竟是在當投機分子,還是在為港人爭取福祉?

同樣地,香港的社會運動亦必須好好反思:要擺脫空叫口號,會硬不會軟的抗爭策略。因此,組織者必須學會如何把抽象的口號,轉化為實質可操作、落實的方案(例如,所謂公民提名,體現的是平等權利,如何化作具體制度?如何設計行政立法制度?這些都是運動者在公眾論述中所欠奉的)。在漫無目的地不停動員公民社會力量(進或退的實質標準是什麼?),將不能維持運動的能量。在這裏,我們必須問,抗爭是純粹為了抗爭,還是同樣要爭取成果和勝利?妄想以一場戰役就結束一場戰爭,是過於天真的想法。

王牌既出 須負責任行事

社運中人曾分享道,一直以來大家都深明公民社會不是沒有能力作如此大型的社會動員以進行公民抗命式的對抗,只是這張「王牌」不能胡亂使用。一旦使出這張王牌,必須有責任充分理解並承擔「衝擊秩序」為社會未來運作帶來的危險。而且,「王牌」使出了,但卻未能達到目的,運動又如何「收科」?

無疑,「佔領」這概念的確改變了香港既有的社會運動模式──更進一步,佔領不用選那些重要地標或廣場,一群人隨便坐下並佔領馬路要道既輕而易舉卻又足以癱瘓社會。問題在於,秩序被「搖鬆」後,如何重新鞏固之,如何重新想像社會?從大律師公會最近發的聲明可見,若公民抗命衝着法治而來(原本戴耀廷的想法也是要把政治問題置於法治中,希望以法突顯政治的不公),後者被置於政治漩渦中,是相當具危險性的。我們能想像和承受司法制度被泛政治化的後果嗎?在面對中共這部無所不用其極的機器,司法制度的所謂獨立性,能維持多久?看看遠方的普京政權,又能給我們什麼啟示?而香港在往後的日子裏,市民經過是次運動後,洞悉了社會秩序本就處於鬆散的狀態,而他日不論社運抗爭抑或遊行示威,衝破既有秩序的難度和成本可以極低。然而,法和義之間的平衡,該如何重新穩定下來?誰的公義才是公義?這些都是使出王牌時「讓子彈飛」式不可預知的後果,用王牌的人可是要深思熟慮,並負責任地下每一步棋。

當大家情緒高漲並一往直前之際,能掌握收放沒有——你不掌握就由對家掌握?

當人們喊着「寧站着死也不要跪着活」、「抗爭到底,誓不低頭」,是否真的準備了《試問誰還未發聲》那故事的結局呢?

文 李家翹 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講師
蔡俊威 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教學助理
編輯 林韻兒

1 則留言:

  1. 不但民主派要反思, 香港的社會運動要反思, 任何支持民主的人 (可能包括作者) 都要反思: 公開地抨擊那些努力地為大眾爭取民主的團體及個人, 對爭取民主有甚麼好處呢? 大家幾曾看到保皇派公開指責其他保皇派的不是? 尤其是佔中運動此時此刻仍在進行的時候. 作者是否保皇派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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