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26日 星期日

家明雜感:《點對點》貴在不正常

星期日生活   20141026

【明報專訊】有人說,要讓佔領運動結束,盡快回到正常生活。但什麼才是「正常」?

天價的縮水樓正常?全街都是珠寶店正常?

永遠的行色匆匆正常?貪得無厭的消費及物欲正常?

社區全面被同化,生活方式給大集團及連鎖店壟斷正常?

街道擠迫、車水馬龍、空氣污染正常?犬儒正常?

甘於現狀正常?各家自掃門前雪才正常?

正好相反,佔領運動教我們對香港耳目一新;在「不正常」的佔領區內,反映了鮮見的「正常」:香港人原來並非漠不關心,在此你看到守望相助、耐性與品味(這方面反佔領者完全給比下去了)。佔領者自我要求嚴格,自治效率極高,地方井然有序,「可持續發展」絕非空談。年輕人充滿幹勁、承擔及創意,他們不辭勞苦,運動細節照顧得異常周到,「一代不如一代」之說不攻自破。關於佔的創作洋洋大觀,由文字、圖像到影片,情詞懇切到幽默挖苦兼備。街道的可塑性遠超想像,公共空間、野餐場地、演說台、民主牆、讀書組、補習社、單車徑……在那裏徒步感覺自由。物資供應、提供的服務像個大同社會,天地有正氣。大圈小圈圍坐,隨時論政、講故事,一個接一個拿起咪高峰,到處是有理有節的演說者。從前讀澳洲作家David EngwichtStreet Reclaiming,羨艷,覺得遙不可及,在港只能紙上談兵。今天重奪街道,才明白「不正常」的可愛可貴。給大陸說爛的「和諧社會」,此地由民間一力打造了。

香港、香港人從此不再一樣,有點覺得一切都會迎來新時代,「香港電影」應該不例外。黃浩然導演的《點對點》4月在電影節首映,今天才正式公映真好。面對時代更替,《點對點》提出生活及空間的另一種可能。不只觀眾了,即使對創作者他們,影片的意味比半年前一定深遠更多吧。

七十後導演個人投射

在《點對點》中,陳豪飾演的主角黃雪聰很「正常」麼?辦公室的閒言閒語、八卦、唱K他沒興趣。他是「外歸」中產設計師,生活無憂。他不開車,拒當「樓奴」(「咁辛苦搵錢番嚟,點解唔做啲其他嘢?」),電影裏面一棟快要蓋好的豪宅叫「岸居」,我們都笑了。雪聰頗不吃人間煙火的,閒來愛四處踱步,觀察、拍照。他主張「慢活」,不把「效率」掛在口邊,有廢物回收的習慣(同事對他把空樽洗洗才扔掉,感到不以為然)。雪聰像我們一樣,放假愛旅遊,但他不是一般吃喝消費,而是到台灣踩單車環島;貼近海岸,賞覽自然風景。不得不承認,杯葛TVB很多很多年後,《點對點》令我對陳豪另眼相看。電影中他溫文儒雅,瀟灑的孑然一身;總是不慌不忙的,臉上常掛笑容,在女孩跟前有時顯得腼腆。很久沒在香港電影看到如斯直率、可愛的男生。久未露面的邵仲衡飾演陳豪好友,角色比較勢利務實,看上去更「香港」,但絕不討厭。邵在片中對陳不停抱怨,然而朋友叫到還是義不容辭。邵仲衡的本色演出真逗趣(演藝圈容不下他多可惜),一見他我就笑不攏嘴。他跟靜態、古肅的陳豪,儼然一對正氣的活寶。

惦念老香港

黃雪聰最重要的還是念舊,他搬屋後久久執拾不好,拆箱把玩舊物沒完沒了,把自己沉浸在往昔的美好時光。他不像很關心政治,但執著歷史回憶,對皇后碼頭的抗爭耿耿於懷(此細節有點牽強),也參加每年的六四維園集會。如果黃雪聰真有其人,我敢打賭他今天一定到金鐘的佔領現場(是的,他比較不像旺角的留守者),以一身白領打扮落手落腳掃街、或向學生送飯。雪聰最惦念成長的七十年代,包括《兒童樂園》及荔園大象等集體回憶,還有197210月的銅鑼灣大丸百貨的煤氣爆炸事件,雪聰的姑姐因為那場意外斃命。姑姐生前對雪聰很好,所以四十年來他念念不忘。陳豪跟黃浩然同是七十後,黃雪聰一角是黃的個人投射(姑姐故事正來自他本人);看片如見人,可想而知黃浩然是個性情中人。《點對點》的主題是記憶、鄉愁,在變化急遽、人們健忘的今天彌足珍貴。自由行今天「血拼」的銅鑼灣名店坊,乃昔日大丸所在,銅鑼灣那時候更有「小東京」美譽。對老香港而言,大型百貨公司是認知世界新奇事物、生活時尚不可或缺的窗口。影片提醒我們了,大丸早已不存在,紅色小巴車站卻仍以此命名。我們習以為常,沒意識到這亦算一種念舊現象。正規公營服務不可能用上的地名,竟然在相對市井的小巴中傳承下來了。

地鐵站牆壁畫出各區圖案

當然,懷舊在今天已蔚為熱潮,甚至變成商機,「集體回憶」幾個字有點陳腔濫調。現在老店結業,都招來一批拍照、到此一遊的觀眾。《點對點》聰明在不停留在某些一窩蜂的懷舊符號。由《兒童樂園》的點線畫出發,雪聰想出了在地鐵站牆壁畫「點線畫」的主意,由點點拼湊成代表各個地區歷史的圖案,像柴灣的「魚」、銅鑼灣的「煤氣」、美孚的「大象」(代表調景嶺的可是「青天白日旗」?)。我們不應只做時代見證、被動的感懷老店結束,倒應像雪聰一樣製作自家地圖,在生活痕迹被洗刷淨盡的公共空間,重寫歷史,重塑回憶,重奪話語權。

剛好是當下佔領運動一個重要命題。佔領地區不獨被規管得井井有條,空間的命名亦不停在跟官方角力。抗爭者強調要奪回的「公民廣場」,政府屢「正名」為「東翼前地」。還有「光明磊落的暗角」,一定更快被官方遺忘,因為它令「不偏不倚」的警方自打嘴巴。除此以外還有獅子山上的「我要真普選」旗幟,雖然只短短掛了一天,網絡所見,已延續到所有「獅子頭」上了,好像連Google地圖亦作標示(網絡又是另一個戰場了)。「暗角」的DIY路標被移除了,我們還會銘記於心。在香港人心中,巍峨的獅子山,會跟醒目的黃黑掛幅扣連在一起。還有「連儂牆」,「遮打自修室」——今天的中學生,二三十年後一定記得在干諾道上過學長的補習課。提起「不偏不倚」的警察不得不佩服《點對點》,看片時覺得它怎麼對警察有點懷恨於心的,今天佔領運動之後回想,影片其實有「先見之明」。陳豪及邵仲衡在寶雲道「推」單車,以及陳豪夜裏在地鐵站石柱上預備噴圖案,遇到的警察都不是好惹的。

在橫街小巷追蹤對方點線畫

《點對點》由黃雪聰的「塗鴉」帶出另一個重要角色,蒙亭宜飾演的小雪,一個從長春來港教書的女子。跟很多大陸旅客比較,小雪亦毫不「正常」。她開始時候不出外,不喜歡逛街、購物,對旅遊景點沒興趣。後來漸漸願意走出去,轉的是小巷橫街。她看到了香港作為「購物天堂」的另一面,也因此發現了雪聰留下的點線畫。小雪循線索追問下去,隔空跟雪聰比IQ,還找起世紀初的界石來,加深了對香港的了解。《點對點》雪聰及小雪兩個人物,好像奇斯洛夫斯基電影的平行時空(我們這一代受奇氏影響很深,黃浩然應不例外?)彼此不認識,總是擦身而過,向左走、向右走,但彼此的心很接近。他們的共通點是,在城市樂得逍遙,沒有惶惶不可終日,有一套自家生活法度。佔領運動不是說「別忘初衷」?坦誠很重要,別為了利益出賣自己,雪聰與小雪就是兩個很好的例子。在焦躁的香港竟如此心安,他們比較「不正常」。但《點對點》說得很清楚,這跟財富多少沒關係,來自做人的自信,是你我皆可覓得的生活智慧。

獨立影圈人演出撐場

喜歡《點對點》的清新,沒有大起大落,宛如白開水,顏培珊動聽的歌聲應記一功。影片所有演員皆中看,除了陳豪及邵仲衡,還有飾演校長的邵音音,演小雪同事的林子聰。邵音音未忘前事,若有所思;林子聰插科打諢,替影片添上不少歡樂。《點對點》還窺見了獨立影圈的團結,崔允信、黃修平、曾翠珊、蔡甘銓、金佩瑋等粉墨登場。《大藍湖》的in-joke除了他們觀眾不懂笑吧?不過熱熱鬧鬧的,大家盡點綿力也好。

公民抗命、公民意識覺醒後,香港電影可迎來一個嶄新時代?以後要撰寫香港電影歷史,2014年會像19891997一樣變成發展的分水嶺?若是,還原基本的《點對點》便開時代之先河了。

文 家明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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