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0月5日 星期日

家明雜感:哀莫大於心死

星期日生活   2014105

【明報專訊】連電影都沒心情看了,還說寫評論。

《失蹤罪》期待已久、《她消失以後》很驚艷。都看了,但沒心情琢磨。前者的重點似乎在愛情幻像與婚姻生活的落差;後者說一宗意外導致夫妻分離,「孤獨」是關鍵詞。巧合的是,兩者皆從男女的視點看世界,對讀應有趣;然而愛情與婚姻,跟當下的香港狀况太不着邊際。提起視點,「疏離手法」的《黃金年代》也在本周上映。片商看準十一檔期,想不到碰上「佔中」(不過香港市場微不足道)。一周內見盡香港沉淪、價值崩壞,低處未見低。「黃金時代」四字,恰恰是當下最大的諷刺。

大是大非時候,電影可以很不重要,尤其是強調英雄主義的片子。一周多前還看了丹素華盛頓演的《叛諜裁判》,以暴易暴的例行公式。《叛諜》的華盛頓倒好辦,對付的全是大奸大惡之徒、受賄警察。現實可複雜太多了,看看周五晚旺角暴力事件,警黑的裏應外合就知道。

這星期很忐忑,傷感。上周末寫完《大風暴》,到了爭取普選的金鐘集會現場,整晚待在那添美道及干諾道交界附近。場地爆滿了,警察在外圍全副武裝,三個學運青年仍被惡意扣留,參加者分外萬眾一心。鐵馬跟前的群眾不容怠懈,雨衣、口罩及眼罩的全副武裝,不敢睡得太熟,警察稍有動靜即提防。其他人則各安其分,我坐在負責垃圾分類的朋友旁邊,看着他們整夜,不停對扔垃圾的人循循善誘,說什麼可分類,要怎樣分。戴耀廷入夜後突然宣布提早「佔領中環」,聽說不少人因此離場,我看到的反應倒正面。凌晨後主台休息,我在現場轉了一圈。除了添美道,龍匯道也擠滿了人,到處都是年輕臉孔,場面浩大。我想很多人跟我同感,運動讓我們重新認識自己,以「香港人」為榮:齊心、團結、和平。年輕一代很具承擔,組織完善周到;會場上幾乎每個細節,組織者都顧及到。數以十萬計的群眾集會,竟如此井然有序,叫了幾十年的「清潔香港」口號終在此體現。關鍵大抵在「公民意識」,你對地方有歸屬感,自覺有能力改變,便會自發愛惜,所以普選如此重要。

平生首次嗅到催淚氣味

翌晨氣氛緩和許多。我回家睡了一覺,下午再回到今鐘現場。那時警察及民眾,尤其在添美道口的已經劍拔弩張。因為夏慤道天橋封閉,來支持的市民開始走出馬路。我到埗時馬路上的人仍然疏疏落落的。坦白說我沒什麼準備,當時覺得還蠻安全的。在馬路上碰見一位學生,他見我空空無一物的,給我口罩、瓶裝水及一點吃的。回想起來倒要感謝他,因為他離開不久後,第一枚催淚彈就在我前面約二十米爆發了。大批人立即拔腿狂跑,我趕緊帶上口罩,平生首次嗅到催淚氣味,眼及鼻都不好受。逃走的人有老有嫩,很多人邊跑邊嗆咳,有人嚎啕大哭。不是害怕,而是對政府絕望的痛哭。走到近添華道,路旁有另一批武裝警察守護特首辦。有人對他們指罵,甚至有人扔水樽,但隨即有女士出來勸止,憤怒的人於是停手。

怎樣痛,也比不上心痛

我在金鐘還逗留好一段時間。有自由行遊客等巴士上山頂,我說今天不會有巴士了,可以徒步到香港公園的纜車站。他們好奇馬路空空如也,我說民眾不滿政府出來抗爭了,他們聽罷有點愕然。圍着金鐘站附近,途人很多,場面混亂,氣氛一直緊張。在夏慤道後面的德立街,一大幫年輕人竟然自發組成了運送人鏈,把物資火速運送上前。當前線再放催淚彈(瘋狂的警察向手無寸鐵的學生共發放87枚,比那年對付激進的韓農還要嚴厲!),他們四散走開,然而很快又回到運送的隊列之中。

《傘》窺見出整個社會

遠距離嗅到催淚氣已難受,回家看電視,對勇往直前的朋友更肅然起敬。包括上了《時代雜誌》封面的「雨傘人」;還有跪在防暴警察跟前,拿着牌子控訴的先生。電視台記者問他痛不痛,他說怎樣痛,也比不上心痛;記者問他貴姓,他說只是一個普通香港市民,看得我淚流披臉。香港人的適應力真強,那個網上流傳的笑話,雖然有點誇張,卻頗得神髓:香港人頭一遭見到催淚彈非常害怕,爭相走避;到第三次再見到時已經嗤之以鼻了。可不是麼?在電視所見,他們有備以來,有人把催淚彈扔回去,有人用水嘗試撲滅煙霧。由恐懼到習以為常,香港的示威者只是半天工夫。多得香港警察,給我們上了一堂「公民抗命」的必修課。萬萬想不到,「雨傘」亦因此成為我們抗命的標誌。我想起了一些關於傘的電影,角色總是無懼風雨的。如《萬花嬉春》(原名Singing' in the Rain,後來「佔鐘」倒有不少「雨中曲」機會);希臘導演安哲羅普洛斯的《尤里西斯的凝望》,一個著名場面正是夜深街頭中,一群打着傘的人跟軍警對峙。還有杜海濱的紀錄片《傘》,看一把傘的生產及供應鏈,牽引出中國當下不同階層,年輕一代的不同命運。由生產勞工,到超市售貨,到大學生用家,從傘窺見出整個社會。

催淚彈也意外令「佔領中環」遍地開花。過去幾天來,我每天都去幾個佔領現場。「佔中」給我的感覺是,社區重新有了生氣,給自由行消費的珠寶店關門。馬路上汽車少了,空氣不污濁,街道上充滿各式各樣的可能性,可以漫步及閒聊。佔領場內有講座、放映及分享,三三兩兩的交流,還集體引吭高歌;《烈火暴潮》的革命歌是Give Peace a Chance,我們是《海闊天空》。連平時摩肩接踵的旺角、銅鑼灣都可愛起來。當然,我們還不知道,催淚彈清場只是開始,當第一輪恐懼策略不湊巧,周五晚上便有組織的製造旺角街頭暴力事件。上周還在此談《大風暴》,一周後就發生了像電影的流血事件。警察袖手旁觀,腐朽政權、唯北京馬首是瞻的政黨動員「民意」、製造輿論,以群眾鬥群眾,抵銷反對聲音,漂亮的藍絲帶竟成為極右的暴力代表。港府沒有民選的合法性,於是肆意妄為,用不着對市民負責;所有官員記者會,千篇一律的錄音廣播,歪曲事實。香港到了這地步,可說是教人痛心疾首,哀莫大於心死了。

《戰地攝影記者》來到我城戰地

但別人愈野蠻,愈突顯公民抗命者的文明素養。有人看到著名的戰地攝影記者James Nachtwey周五晚在旺角現場,笑話香港終於變成「戰地」了。其實Nachtwey拍的照片不一定是戰區,2001年有部紀錄片《戰地攝影記者》(War Photographer)是關於他的,製作人隨他往科索沃,貧民窟及杳無人煙的高危地域。Nachtwey以照片報道世界的不公義,對他像天職一樣,義無反顧。片末他收到一封美國人的來信,因為他的照片,願意每月捐出20美元社會安全津貼,給印尼一個住在火車路軌旁邊的家庭(這個家庭的父親因為火車意外,只餘右手及右腳)。Nachtwey最後一語重深長地說:「We must look at it. We're required to look at it. We're required to do what we can do about it. If we don't, who will?」

「不是我,還有誰呢?」只有當更多人擺脫犬儒,意識一己重要,平等與公義跟自己尤關,香港還是會有光明一天的。

文 家明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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