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12日 星期日

沈西城 - 詞聖三千

香港蘋果日報   2015年7月12日

先釋題義:「詞聖三千,非說詞聖值三千,也非詞聖有三千,乃是指三千首歌詞而言。」七五年左右,初識陳蝶衣老哥哥於「大成」雅集,其時我正為《大成》撰「中日電影發展史」,頗有好評,社長沈葦窗請飯於「北京酒樓」,席上遇蝶老,鐵灰西裝,金框眼鏡,人瘦如竹,「楚楚」可憐,適巧並坐,蝶老說「看你文章還道是中年漢呢!」我回道「拜讀先生鴻文,尚以為是寡言之人哪!」相視大笑,從此結了一段不密不疏的交情。差不多每月都見蝶老,熟了,閒話多,我醉心編劇,向他討教,以為必有所獲,孰料得到的回覆是「小朋友!格個物事頂好弗弄!」蝶老訴說當編劇辛苦,往往給導演折磨得體無完膚,心力交瘁,身子益瘦。真的如此唬人?旁邊的馬律師插口道:「真格真格,編劇格物事弗划算,錢少名無,弄來做啥!」舉座前輩沒一個贊成我這後生小子投身編劇,始知這行飯不易吃。過了一段時日,有回單獨跟蝶老「格蘭」喝咖啡,再聽他道辛酸:寫了劇本能收一半錢,額手稱慶,許多時只能收個三分一;劇本改了又改,改到非驢非馬,拐個彎,又回到初稿本,死快哉!蝶老喝口咖啡,滿臉落寞。蝶老書生氣濃,剛愎木訥,不與人爭,任職《香港時報》時,就受到欺侮,社長陳寶森居然想用二百塊打發他回家抱孫,要是換別人,必然力爭,蝶老可好,聲不吭,轉身便走。聽了為蝶老不值,他漫不經心地道:「小弟弟!這種事多着呢!他日儂踏進社會,一定會遇到。」真乃料事如神,我碰到的不平事不比蝶老少,想到他的勸戒:「百忍成金」,於是忍忍忍,卻成不了金,蝶老亦然。

識蝶老之名,始於歌曲《鳳凰于飛》——「柳媚花妍,鶯聲兒嬌,春色又向人間報到,山眉水眼盈盈的笑,我又投入了愛的懷抱……」辭富膏腴,聲調諧婉,聽着聽着,我投入了周璇懷抱。誰能讓我投進軟玉溫香的懷抱?不就是蝶老的詞!喜歡《鳳凰于飛》,不止聽,也能唱,唱不過台灣費玉清,絕不比普通歌星遜色,聊堪告慰。我問蝶老為啥寫得如此佳妙?回說「隨手寫的。」四四年,蝶老初踏音樂界,為方沛霖導演的《鳳凰于飛》寫歌詞,作曲的是曲仙陳歌辛,那年蝶老三十六,正值盛年,靈感滔滔,才氣湧湧,好歌陸續來,成為滬上著名詞家。南來香港,生活無計,鬻詞為生,跟曲王姚敏合作,共譜歌曲養活一家大小。蝶老窮,姚敏也窮,辦公室設在「格蘭」酒店咖啡廳,每人一杯咖啡,泡一個下午,名曲無數。姚敏撰曲,有兩大習慣,一吹口哨調音,二指敲檯和拍,有時只擇其一,有時兩者並用,一首好曲,旋即作成,交與蝶老填詞。蝶老默誦姚敏哼出的旋律,拿起如椽墨水筆,蠶嚙桑葉,「颼颼」有聲,斗大黑字,落在餐紙上,啊!這便成歌一首!千古絕唱的《情人的眼淚》、《春風吻上我的臉》,大抵也是這樣做成的。蝶老常言「人窮才富,佳作往往成於窮時。」此言有理,不過我也窮,卻乏佳作,想就教於蝶老,已不在人間。

若果沒發生那樁事,跟蝶老的往來許是連綿不絕。蝶老不甘寂寞,眼看《大成》成功,心癢難熬,辦起《萬象》,邀我寫稿,我急就章寫了一篇談日本物事。刊出後,發現改動甚夥,心裏疙瘩,就在《聯合報》專欄上略抒憤懣,蝶老看到,傳來兩張傳真(註:傳真日久褪色,不然是最佳掌故資料),逐點解釋,認真如此,我反而不好意思,不敢再找他。過了許多年,方由龍驤主催、姚莉作陪,跟蝶老共飯於「蘇浙會所」。我向蝶老道歉,他說:「道什麼歉,儂也有說對格地方,文章各有風格嘛!」跟我握了一下手,手板無肉,油盡燈殘,過不了多久,就往生了。有人輓一聯悼之曰「蝶夢人生映,衣冠世代榮」,言之有理,蝶老三千首佳作足以世代榮,可他生前,未得寸利,上蒼!你公平乎?

2 則留言:

  1. 我是大陸讀者,關注VIC的BLOG已有多年,從中受益良多。請VIC把《明報》副刊的書評文論也多轉發一些,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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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多謝關注。《明報》副刊大部分內容收費,而我已經無法看收費內容好一段時間,所以相關轉載少了很多。你想看的文章,請自行設法取得;有一部分在評台(http://www.pentoy.hk/)有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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