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3日 星期四

陳力行 - 博洛尼亞 細看影展應有視野

電影講座    2015年7月23日

說好的,今年會重臨博洛尼亞的Il Cinema Ritrovato影展(下稱Ritrovato)。去年碰見的面孔,又再於8天展期裏,每天連走6場放映。不少來Ritrovato的人都跟我一樣,是不諳意大利語的外國人,其參與人數甚至比當地人還要多,有的更是從美國、澳洲、日本等地遠道而來。到底是什麼令到世界不同角落的影癡,像朝聖般每年聚首一堂?是經典電影恆久不衰的魅力?是影展中很多無影碟發行的電影?是博洛尼亞每間戲院幾步之隔的地利?但這些問題亦令我思考到,香港或其他亞洲鄰近地區,到底有沒有可能舉行像Ritrovato般的電影節。故本文不詳談電影,而是探討一下Ritrovato的影展視野。

儘管電影年年不同,Ritrovato已建立出一套策展傳統。其主打的環節定必包括一位經典荷里活導演、一位意大利導演、日本電影,及以「時間機器」為題的環節回顧很多逾百年的默片。今年被選定「重新發現」的荷里活導演,是曾執導名片《金玉盟》(An Affair to Remember)的李奧麥卡利(Leo McCarey);意籍本土代表則是鮮為人知,但曾在1954年憑《羅蜜歐與茱麗葉》贏得金獅獎的Renato Castellani;日本電影則以五十年代彩色片為主,由山本嘉次郎到島耕二的作品亦有選映;默片的選擇更是多不勝數,其中共10集且長達五百多分鐘的Les Vampire系列,更在影展最後一天作馬拉松式放映。其他環節包括伊朗新浪潮、英格烈褒曼、特藝七彩。

體貼安排

今年放映電影的數目達427套(包括短片),故我和很多影迷都要面對排得密密麻麻的時間表。選映電影數目近幾年不斷增加,無疑令不少影迷無法遷就某些場次時間,而未能把想看的電影看到。猶幸主辦單位編排場地時間時,對觀眾十分體貼。若你主要看的是默片,幾乎所有放映都在博洛尼亞電影資料館(Cineteca di Bologna,下稱Cineteca)的兩個放映廳;若你集中看麥卡利和日本電影可整天待在Cinema Jolly,Cinema Arlecchino則主要放映褒曼和特藝七彩等環節。

很明顯,場地安排是據電影的類型為先,而不同影迷便可按其喜好長駐某個場地。至於每天首場放映從上午9時就開始,到11時左右再有一場。但下午2時半前沒有任何放映,讓觀眾吃個午飯,好好消化早上看過的電影。下午時段則由2時半到晚上7至8時左右,合共3場放映。此後為晚飯時段,到9時45分便開始在市中心的Piazza Maggiore露天放映。

相信香港國際電影節的影迷,都會試過為了趕場次,由藝術中心趕到旺角的戲院,有時會無暇用膳。Ritrovato的成功,某程度上是基於博洛尼亞的地理位置、市鎮規劃,均有利於影迷徙步穿梭不同放映場地,如Jolly到Arlecchino再到Cineteca,都不過是10至 15分鐘左右的路程。在香港有這般的地理優勢嗎?如在尖沙咀、旺角和銅鑼灣等鬧市,其實不乏戲院,附近亦有空地作戶外放映。若影展只集中在一處鬧市,而各大院線又能騰出一至兩個放映廳,香港的確有潛質辦Ritrovato般的影展。不過Ritrovato沒有票房包袱,而Jolly和Arlecchino都是只有一個放映廳的獨立戲院,商業上的阻力相對少。

策展膽識

是以,一個影展的順利運作,絕對有賴於具膽識、遠見的院商和策展人。去年的InDPanda國際電影節,便選擇在MCL院線於東九龍的影院進行。而國際知名的辛丹斯電影節,則落戶九龍灣的星影匯。至於在中文大學舉辦的博群電影節,更有着不怕騷擾到民居的大型戶外放映場地。雖然這些場地容或不夠「就腳」,卻啟發了我們去想像大型電影節以外的影展舉辦方式。不要忘記,Ritrovato最初是僅3天展期的小型影展,因口碑的累積才得以發展至今天的盛況。

不得不提的是通常到Ritrovato的影迷,都會買下通行證,鮮有逐場購票。通行證的網上預購價只是80歐羅,學生減半。如此划算的價錢,便能博覽群戲,的確是Ritrovato的一大賣點(據David Bordwell的網誌所說,今年共售出2500張通行證)。此外,所有在Piazza Maggiore的露天放映都是免費的。人家受政府和贊助商的資助,固然遠比上述的影展多。我也明白搞電影節並非做善事,但Ritrovato令我體會到一個影展的態度與使命感,也就是向大眾推廣昔日電影的依歸,與眾同樂。

好幾次在Piazza Maggiore看戲時發現,一些路過的人被戶外大銀幕吸引,留下來看畢整部電影。看《北非諜影》時,還會大夥兒一起哼唱着《馬賽曲》和As Time Goes By。而《2001太空漫遊》於序幕奏畢《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時,觀眾不禁給予雷動的掌聲。《洛可兄弟》中阿倫狄龍飾演的洛可被親兄毆打時,觀眾好像感受到錐心蝕骨的痛,一同凝重地呼了一口氣。這些難能可貴的觀影經驗和氣氛,每每鼓勵我們去感受、學習、發掘和欣賞過去的文化瑰寶。除了博群電影節及最近由香港電影資料館策劃的「尋存與啟迪——香港早期聲影遺珍」外,香港由始至終都缺少讓大眾一同參與的戶外放映平台。

Ritrovato另一值得學習之處,就是下放策展的重任予影評人、學者等相關領域的專家,而且全都記名在場刊和特刊中。畢竟場次有限,基本上沒可能在短短一星期內,把麥卡利和褒曼的電影全都放映。故此,策展人的重任是找一個新的切入角度,繼而引發更多人關注和討論。像回顧褒曼的電影,大部分是她去荷里活前在瑞典拍下的作品,而且全都甚少再度公映。又或者像特藝七彩環節,既有百看不厭的《迷魂記》,也有Jacques Tourneur較少人談論的西部片《亂世英雄》(Great Day in the Morning)。

至於麥卡利的回顧,便由美國現代藝術館的客席策展人Steve Massa和Dave Kehr擔當。在有關麥卡利的座談會上,二人更明言麥卡利參與的默片數量遠比聲片多,但他的默片時期卻被嚴重忽視,所以這次回顧選映了很多他跟不同默片笑匠如Charlie Chase、Max Davidson、Marx Brothers、Laurel與Hardy合作的短片。

雖然這些默片不算很出色,仍可看出他如何從默片時期已運用的伎倆,進一步發展至聲片時期,如起手姿勢與動作,涉及動物的錯摸把戲、對帽子的運用。影評人Jonathan Rosenbaum在座談會上稱許麥卡利是少數將默片與聲片各自獨有的美學融會貫通的導演。

雙語並譯

順着默片時期的脈絡再看麥卡利的電影,更令人明瞭他在《寵僕趣史》(Ruggles of Red Gap)、《明日之歌》(Make Way for Tomorrow)、《蜜月風雲》(Once Upon a Honeymoon)和《聖院鐘聲》(The Bell's
of St. Mary)等三四十年代傑作中如何發揮默片喜劇的諧趣、跳脫、瘋狂,同時又能滲透出充滿言情片情懷的個人筆觸。

Ritrovato的放映數目雖多,但絕不是濫竽充數,每個回顧環節都是經過細想的選擇。在每項環節的選映片目中,我看到的是策展人對觀眾的信任;觀眾亦應意識到,一場好的影展,或多或少是要冒一定風險。若果策展人過於保守,只挑一些已被正典化(canonized)或具噱頭的電影,便容易壟斷了觀眾選擇,也窒礙了我們培養多元的觀影品味。

雖說Ritrovato只放舊戲,卻包攬了不同的影史時期、世界電影,讓觀眾看得更廣更闊。我特別欣賞展方的傳譯工作。很多場次都有映前簡介,翻譯不止於意大利文與英文,還可能夾雜了法文、日文等,但展方都幾乎都是意、英兩語並譯。再者,一些默片沒有英語字幕卡,觀眾可拿一個收音裝置,便可透過裝置為聽到即時傳譯。Ritrovato在做的,正正是希望更多人穿越語言上的籬笆,更深入了解電影本身。

尊重精神

鑑於Cineteca本身一直是電影修復工作的推手,故Ritrovato中不可缺少的一環,自然是從世界各地網羅修好的電影作品。今年選映的修復作有《舊金山奇案》(Woman on the Run)和《勇戰關山》(Rio Conchos)等較冷門的荷里活類型片,也有炙手可熱的經典作如《俠女》、《阿培三部曲》、《盗亦有道》、《驢子巴達薩》、《魔爪還珠》(Bunny Lake is Missing)等。其實Cineteca屬下的影像修復所(L' Immagine Ritrovato)已於今年在香港設立支部,目的是方便亞洲各地電影資料館進行修復工作,減低運輸成本,同時分享修復電影的知識。這其實是我們應把握的大好良機,讓修復好的亞洲電影,可在香港找到適當的場合,重新示人。

與往年最不一樣的,無疑是多年來為影展擔任藝術總監的芬蘭電影人Peter von Bagh的離世。主辦單位為追悼這位讓影展茁壯成長的領導,選映了很多von Bagh拍攝的紀錄片作特別環節。去到影展的閉幕禮,即《2001太空漫遊》放映前,所有參與Ritrovato的工作人員一同走上台前,讓觀眾一同以掌聲答謝他們,簡單而莊重。那一刻,猶如麥卡利的電影中所體現的一份民主精神──即對每個為影展付出的個體予以肯定。歸根究柢,要辦好一個電影節硬件配套實在其次,最首要的,是學會對人的尊重。希望本文能給制定文化政策、影展策劃的諸位,甚至對電影有要求的觀眾,以Ritrovato作一次借鑑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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