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3日 星期四

安娜 - 禍水

紙上聲色   2015年7月22日

水俁,這不只是九州熊本縣裏其中一個城市的名字,也是一種病症的名稱。水俁病其實是水銀中毒,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初,因窒素肥料工廠將有毒廢料排入港灣,導致該地的水源與海產皆受污染。最初是貓隻瘋癲起來,甚至集體自殺。1956年出現了第一名人類患者,她是一個5歲的女孩,初時她走路、說話忽然變得困難,一個月後,女孩雙目失明,全身痙攣,沒多久就死去了。水俁病會令腦神經受破壞,主要症狀有四肢機能失調、視野收窄、癱瘓等。雖然醫學學者用了兩三年時間已找出病症的源頭是水銀,但仍不能阻止水俁病繼續擴散。其中有不少病患者,在胎兒期便中毒,即母親在懷孕時飲用了有毒的水或海產,以致誕下畸胎。到了1971年,被官方確認的患者有150人,其中48人因此身故。

在同一年,導演土本典昭推出了紀錄片《水俁——患者與他們的世界》,這是他往後三十多年一直斷續在拍的水俁系列中第一部重要作品。雖然《水俁》是針對一樁人為災害而拍的電影,但表面上你看不到它專心一意、聲嘶力竭地喊出既定的標語和訊息,也不會覺得它刻意渲染水俁病患者的慘況來撼動觀眾。在這齣戲裏,土本典昭不是示威者,也不是煽情者;他是一名觀察者。土本典昭拍攝《水俁》時,距離水俁病爆發的時間已有10年以上,甚至連水俁市的窒素工廠也關掉了,所以他不能親身去追蹤整個病由初始發現到找出病因的過程;另一邊廂,因為熊本大學以水俁病人的索償案仍在審理為由,拒絕與拍攝團隊合作及提供相關的資料、影像,所以土本典昭在戲中也不能深入講述水俁病。

關心表現

《水俁》的重心落在創作者對水俁病患的訪問及他們當下生活的記錄上。看完這部片,我印象最深刻的不只有兒童患者扭曲的肢體和臉容或一幅幅亡者遺像,我同時記得不少水俁市居民的生活片段。電影裏有一段拍一個漁家製魚餌。他們在大鐵鑊裏把蠶蟲在內的不同材料煮溶,變成一盆像蝦膏的糊狀物。這些糊狀物放涼後,漁家就用來包裹一粒如小石子的物體,揉成一個比桌球大一點像肉丸的東西。漁家間中在畫外音插兩句,如他們在煮魚餌時會加入特別見效的牛油或各家各戶都有一些獨門秘方等。之後攝影機跟他們出海,拍下他們將數十個繫上魚絲的肉丸往水中拋。

這個小段落趣味盎然,對從未出海打過魚的我來說實在增長了不少知識,可是跟水俁病其實沒什麼關係。我覺得這個段落展示了土本典昭對水俁市居民的關心。若他不對他們的生活感興趣和好奇是不會拍這一段的。而正因為有這些描寫生活的段落,我們會感覺水俁市的病患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們不只是紙上的統計數字。官員可能會跟你講「拉勻全國」水俁病的死者其實不多,但土本典昭讓你感受到無辜被水俁病破壞了尋常生命的個案,每個都令人傷心,每個都不應容忍。

關於戲中病患者的生活細節,有一個特別想提出。土本典昭訪問了一個受影響的家庭,家中三個兒子出世時已受水俁病影響。二哥酷愛音樂,但因聽覺不好,置了一對大型的喇叭。三弟天生就是聾啞,三弟見到二哥在音響組合前搖頭搖腦時,他會將手貼在喇叭上,用觸覺去感覺音樂的振動。攝影機用了不短時間去特寫三弟那隻或專心地伏在擴音器上,或用手指在上面打圈的手。某程度上,我覺得土本典昭是拍到了這個三弟的內心世界。

透過音樂,三弟跟外邊的世界是有某種微妙精細的連結——雖然他不能用正常人的方法與世界接觸;他的內心有韻律,有顏色。或者三弟的心並不如我們想的那麼可憐悽苦。但又是什麼令他要用手去聽音樂呢?這一個手的特寫,叫我驚詫、動容,對這位三弟既有愛惜,又不禁輕輕嘆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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