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1月13日 星期二

李柱銘:最感悲傷的,就是釋法

明報   世紀版   20121113


編按:資深大律師、民主黨創黨主席李柱銘,應香港中文大學逸夫書院邀請,出席「領袖之道」系列講座嘉賓。主持人、時事評論員蔡子強問李柱銘,從政三十年,有什麼悲與喜,李柱銘透露,「最開心的一日就是,有一個人離開『港同盟』,這個人最近參選超級(區議會)議席,是輸了的」,至於感到悲傷的,就是釋法……

蔡子強:過去三十年,你看到很多事,走了很多路,如果問你,哪些是你最開心的日子?哪些是你最悲哀的日子?哪些是你最感動的日子?你會如何說?

李柱銘:最開心的是,港同盟開始準備一九九一年的直選,那時我們有兩個難題,一個就是當時有些人在立法局提出恢復執行死刑,但我們卻想反對死刑;另外是越南船民的問題,我們應如何投票,本來我們可以不理,但是我們認為一個新的政黨,參加香港選舉時應帶領進行討論。

創辦「港同盟」之後

那時我是主席,我召開一個特別會員大會,討論這兩件事,先說死刑,基本上不用討論,一定要廢除死刑,然後我們在討論需不需要放進政綱。有人說,一定要,不要欺騙香港人。我非常開心。另外,船民又如何,當時香港是越南難民的收容港,他們來了香港,我們不可以趕走他們,其實很多東南亞國家都會趕走他們,馬來西亞、泰國都會趕走他們,不理生死。香港應該怎樣做?如果收容他們,要做很多事情,才可以確定他們的身分。吳明欽,他是當時新界西的議員,他說,這個問題對於他來說是最大的(編按:因為他的選區內有難民收容中心),但我們不應該站在一個自私的角度出發。如果大家贊成,支持政府的決策,他沒問題。連吳明欽也沒問題,其他人都說贊成,香港繼續成為收容港,不能把人趕走,我問他們是否放入政綱,他說會放入政綱,這是我最高興的事情,我跟他們說,我很欣賞他們這個決定。我們當時決定派十四個人競逐十八個直選議席。我們只派十四個,因為我們跟其他民主派有協商,我不知道因為我們這個決定,會令我們失去多少個議席,但是我是引以為榮的。結果所有辯論,我們對這兩件事都有所堅持,唯獨是某一個區。

最開心的日子:某人輸了超級區議員議席

當時一個區有兩個議席,我們很多都是兩個港同盟候選人爭取兩個議席。那時一個選民有兩票,我們希望選民兩票都投我們,十四個候選人當中,有十二個候選人在論壇贊成廢除死刑及香港成為第一收容港,有兩個候選人擔心,並且不遵守我們的決定,兩個議題都不贊成。選舉結果是,那十二個(贊成的人)贏了,那兩個(不遵守決定的人)輸了,真是活該。(蔡子強:可否說說那兩個是誰呢?)先賣個關子,所以我在立法局的那段日子非常光榮。在立法局和立法會,回歸前和回歸後,兩個的名字不同,回歸前的是立法局,回歸後的是立法會,我都曾發言,應該有兩次,可以查看紀錄。我從政的時間中,最開心的一日就是,有一個人離開「港同盟」,這個人最近參選超級(區議會)議席,是輸了的。(眾鼓掌)

蔡子強:大家掌聲那麼熱烈,應該不用揭盅了。剛剛說了你最開心的日子,剛才亦問過,有什麼日子是最悲傷的?

李柱銘:最悲傷的就是釋法(解釋《基本法》),第一次因為終審法庭要作出一個決定,因為回歸後,一些香港人,大多數是爸爸,跟內地媽媽生了孩子,而這些孩子是內地人,回歸後有沒有權利來到香港。

回顧釋法事件的前因後果

根據《基本法》第二十四條,他是有權利來香港的,即是他是香港永久居民,只要他的父母其中之一是香港永久居民,又是中國公民,即使他不在香港出生,他都是香港永久居民的一分子,那當然有權利來香港。但是根據《基本法》第二十二條,說明所有中國公民要來到香港,就必須得到中央政府批准。這個孩子,現在人在廣州,他到底有沒有權利來香港?如果現在還在廣州,內地不會放他走的,你一定要等他批准,但是那些父母聰明,回歸前已經來到香港,有些是偷渡的,有些是正式的,但是不願離開,這些孩子已經在香港,根據《基本法》第二十四條,他已經是香港永久居民。現在政府就要求先遣返,待內地再安排,獲得批准再來,結果,終審法庭判這班孩子是香港永久居民,所以不可以趕走他們。於是,董建華的政府邀請人大常委釋法,結果他們的解釋說第二十二條才是對的,他們要先遣返,待內地再安排,獲得批准再來。我非常不開心,那時我想過絕食,因為我怎可以讓你這樣對香港的法制,這是一個終審法庭的決定,怎可以推翻終審法庭的決定。雖然《基本法》第一百五十八條說,人大常委有基本法解釋權,終審法庭都有解釋權,但是沒有說明終審法庭解釋後,人大常委可以推翻終審法庭的決定,所以當時的法律界都穿上黑衣黑呔遊行到終審法庭前面沉默集會抗議。董建華跟我說,不要太緊張,法律意見當然不同。我跟他說,董先生,我們在炎熱的天氣下,穿上西裝,非常熱,汗流浹背,你去找六百個律師或是大律師是支持人大釋法的,走出來,我服你;如果不是,請你不要這樣說。那時候,黃仁龍都有參與,他就是上一屆的律政司司長。這個令我最傷心,因為傷害了我們的法治精神。

那天,我與華叔一同守候

而最感動的日子,就是一九八九年五月二十日。因為五月十九日李鵬就在北京頒布戒嚴,而香港支聯會預備籌辦一個遊行,就是五月二十日,那是星期六下午。誰知有颱風,我在早上打電話問天文台,他說颱風一定到,而且在下午到,八號風球一定會掛,而且對準香港。當時我是支聯會副主席,立即打電話去建議取消。我認為帶這麼多人在街上走很危險,如果有招牌從高處墜下壓死人,我們如何負責。支聯會討論後卻不同意,如果我們停止,情况更壞,有些人會自己上街,周圍都是,那不更容易失控,最後他們決定繼續進行。我太太找了一件膠雨衣給我,一條游泳褲當成內褲。在出門前一刻,有一個中大女生打電話給我,她沒有說名字,只說:李柱銘,你可不可以在今天下午的集會為我說一句話,她說她要說的話已經寫在橫額上,她的同學在她家寫了一個橫額,但她的媽媽知道有颱風,把她鎖在房間裏,她問我可否把句子在現場說出,我說我不知道你的橫額是什麼字,她說「今天中國,明天香港」,我說可以。結果,那天我們在維園集合,到達後發現水已經浸了一呎高,所以華叔說了幾句,我們就帶隊出發。到了跑馬地、新華社的門前時,風很大,我們要手牽手走上斜坡,否則會被吹走。張文光做司儀,叫大家坐在地上,我想,如果坐在地上,水不就都冲進來嗎﹖我愕然,因為全部人真的都坐在地上。

民主路愈走愈難走

當時雨很大,張文光叫大家把傘收起,因為阻礙後面,我心想,這樣怎麼可以,我當時想把咪搶過來,還未搶到,全場的傘已經收起了,這就是我們的反應。我在這個時候把中大女學生的話語說出來,當晚有五萬人,從未試過……香港未試過有這麼多人的集會,當時我們搞民主、直選都只有幾千人。到第二天,星期日,一百萬人上街,這個就是我覺得走民主路最燦爛的時刻,當時是十分開心的,因為當時不知道後果會是殺人的。到了第二天,星期日,天氣變好,不論中國人還是外國人,都很開心,另外一個星期日,二十八日,都是一百萬人上街。

蔡子強:這條路你走了三十年,可能沮喪的日子比感動的日子多,而在座很多的同學,起碼在今日來說,他們都是一些寂寂無聞的小人物,你會說什麼說話去鼓勵他們,如何在民主路上做一些事?

李柱銘:這條民主路是愈走愈難走的,這個我一直都知道,不過我沒有說出來,因為說出來沒有意思。人是需要有希望的,如果告訴你一條路是愈走愈難走,沒有希望,只有失望,局面就不知道如何處理,但是我永遠都是樂觀的,因為我每逢沮喪的時候,有些真的是……例如梁振英做特首,他是共產黨員,你想應該如何做?

當我看不通和失望的時候,我就會到教堂裏,我就會想起一段聖經:耶穌跟祂的門徒說,你們看那天上的飛鳥,也不種、也不收、也不積蓄在倉裏,你們的天父尚且養活牠們,你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麼。你們哪一個能用思慮,使壽數多加一刻呢?

鄧小平:你們可以再要五十年

這裏給我很大的鼓舞,我是看不通,我是不知道香港那時才有民主,甚至很可能我死了以後都沒有民主,又如何,為何要李柱銘在生的時候看到有民主,對嗎?只要大家記住,我們所做的是對的,我們守衛我們的核心價值,是對的。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們的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是五十年不變?為什麼五十年?我的兒子以前問過我,爸爸,五十年只有你足夠,我不夠。一九八七年四月,應該是二十七日,我們一班草委在北京開會,突然鄧小平召見我們訓話,他說了一句很奇怪的話語,五十年不足的話,你們可以再要五十年。五十年已經不知道是為什麼,五十年不足的話,還可以再要五十年。我幾年後才想通了,我以為想通了,就是鄧小平提出一國兩制的時候內地開始開放外資進入中國,我相信鄧小平看到香港這個模式是很喜歡的,他覺得中國不應走共產主義,所以現在沒有共產主義,這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即是市場經濟。所以鄧小平看到香港安定、繁榮、有法治、有人權,這麼好的地方,是中國人的地方;他們想收回香港主權,可以對祖先有交代,但是不想把我們拖下來,令香港即時做了中國另外一個城市,太多城市,要多一個沒有什麼用,他是想香港帶着四個現代化,想香港好像火車頭一樣帶着中國,向現代化邁進,所以我們應該保持五十年不變,生活方式不變,自由,所有的事情不變,不想把我們拖下來,所以他是想中國用五十年追上我們,那時就銜接;香港好,國家更好,為什麼後來加一句五十年不足再加五十年,如果五十年我們追不上,都不想把我們拖下來,二○四七年,再給五十年,我們再追上你們,所以銜接的時候,香港還是保持一個很高的法治人權,然後銜接,這就是鄧小平想看到的,不是把我們拖下來,然後銜接。

走錯路的領導階層

但是現在,一個領導階層,完全走錯路,背離了鄧小平給我們的藍圖,他現在要洗腦,要將香港的核心價值完部清除,這些核心價值是阻礙他們絕對控制香港的,所以同學們,我們是堅持一國兩制、港人治港、高度自治,我們的自由、我們的法治、我們的生活方式保持不變,不論如何我們都不可以放棄,不僅是為香港,為這一代,為下一代,為中國。所以,為什麼六四晚會、七一遊行,有這麼多內地同胞跟我們說,他們害怕失了我們現有的優勢:我們沒有民主,他們怎會有?所以我們投票的時候,不只是為自己投票,有十三億人民是沒有票投的,所以我們一定要記住我們的責任,每一個人都有這個責任,我們是中國人,不只是香港人。我們一定要堅持下去。我們不需要失望,我們應該好好希望,因為全世界都向民主這條路走,就算我們的國家排最後,最終都會有這一天的來臨,拿一幅地圖看看,圍繞中國的國家,有多少個國家還沒有民主選舉,只要查一查就知道,這不是一個歐美的民主制度,這就是我們亞洲的民主制度,所以我看近的不如意;看遠的,我充滿希望。這裏近馬場,我就不好賽馬,如果你跑長程,第一個圈到終點不重要,你不會立即輸,還有一個圈,所以現在民主樣樣都好像不行,將來一定可以,我在立法會說過幾次,我對民建聯說,今日的投票我一定輸,你們一定贏,但是終於有一天,我會對我的孫子說,或是你對你的孫子說,你會不會說你因今日的投票引以為榮?我會,我是輸,但是勝利永遠在我民主這邊,這是世界的潮流,所以我是充滿希望的,但是我希望這天來臨快一些,希望它快點來到我的國家,讓我們的十三億人民的自由都會受到他們的領導人的支持,和一個好的法制下得到保障,我想見的就是這一天,一定會到的,我看不到不重要,只要大家繼續努力。每一個人都有責任。謝謝。

(標題為編輯所擬)

整理/蔡子強  編輯/袁兆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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