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3月,城裏一家大學邀請勞思光先生演講。主持人如此介紹:「勞思光博士,曾任中文大學哲學系系主任。」我們曾受學於勞先生的學生們都知道,在學歷方面,勞先生只得過一個學士學位(1946年入讀北京大學哲學系,1949年國共內戰結束後赴台灣,1952年台灣大學哲學系畢業後,任政治評論刊物《民主潮》主筆,同時在學院外作獨立的學術研究),而且從未當過哲學系系主任一職。那位主持人大概認為,勞先生學問那麼好,必定有博士資歷;而他那麼有名,也必定當過系主任了。這樣的推想不無道理,但放在勞先生身上就不適用了。
勞先生是一個沒有拿過哲學博士學位的哲學家。他在大學裏教授哲學,但他不是一個純然的professional
philosopher,即他不僅僅是一個純學院裏的學者,只視哲學教學和研究為一種職業。當然,勞先生完全具備一個優秀職業哲學家的條件,也達到了一個優秀職業哲學家的成就:他精通中國、印度和西方三大哲學傳統,在三十歲前後,已發表了《哲學問題源流論》的首十章,從世界哲學的高度扼要並精準地鋪陳了西方、中國和印度哲學傳統各自的特性及其源流和演變。在我所認識的當代漢語、英語、法語和德語哲學界,沒有其他人有這樣廣闊的哲學視野(philosophical vision)。上過勞先生課的同學們都同意,勞先生治學態度嚴謹,思考周密,理路清晰,語言精練,解說複雜的理論問題時條理分明、井然有序。我在中文大學當學生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中後期,勞先生風華正茂;環顧當年整個中文大學,在人文學術方面,無人能出其右。
啟蒙思想家
換句話說,若以professional
philosopher的標準來看,勞先生是一個出色的「職業哲學家」。但他不單是一個成功的professional
philosopher,他還是一個vocational
philosopher,一個以哲學為天職的哲學家。我所謂vocational
philosopher,是指十八世紀德國哲學家康德在《何謂啟蒙?》一文中那個意義下的學者,即面對全體公眾,作理性的公共運用,為關係全體公眾利益的問題而思考,而不是為個人利益或從職位或職務上的利益出發去思考。所以,勞先生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啟蒙思想家(enlightenment thinker)。這裏,「啟蒙」的意思,不是指為引導哲學初學者進入哲學之門的思想家,而是康德意義下,從事理性之公共運用,為整個時代的難題思考的思想家。而勞先生就是一位為中國文化的危機、以至為整個人類文明的危機而思考的思想家。勞先生常常說,師道裏傳道、授業、解惑這三大任務中,最重要的是解惑。為時代解惑,就是勞先生作為哲學家的天職。
1975年的崇基書店
很多人認為,《中國哲學史》三卷四冊,是勞先生最代表性的著作;也有人認為《中國文化要義》,是勞先生流行最廣的著作。這兩種看法都極有道理,因為數十年來,這兩著作是「中國哲學史」或「中國思想史」、和「中國文化要義」或「中國文化概論」這類學科的案頭必備的參考書。然而,這只是從職業哲學家的標準來看勞先生的著作。但對我來說,勞先生最原創、對時代的解惑有最大貢獻的著作,首推《歷史之懲罰》。我還記得,這是我1975年剛進入中大時,在當時的崇基書店購買的第一本書。當時我還沒有入讀哲學系,也沒有上過勞先生的課,更未有機會見過勞先生。但我深深佩服勞先生在《歷史之懲罰》中,對中國所陷入的重重苦難所做的深入和切痛要害的分析;而我更深受勞先生面對苦難的中國所欠下累累的歷史債務,那種勇而承當的精神所感染。為家國天下憂戚、為時代把脈、為中國文化以至人類文明探索出路,這就是勞先生作為vocational
philosopher的一面。在當代中國,沒有多少個哲學家,同時是一個出色的professional
philosopher和vocational
philosopher;勞先生卻是這少數中的少數。我認為,勞先生於當代中國,可以媲美伏爾泰和盧梭之於十八世紀的法國。
以詩言志
作為哲學家,勞先生時常說理,也強調尊理的重要性。說理,我們才能避免使用語言暴力;尊理,我們處事才不會偏私。除了學問之外,我在勞先生身上學到的,就是處事無私、公正不阿的態度,凡事務求不以情害理。然而,勞先生也從不恃理薄情;反之,他是一個極之重情的人。這一點,可以從勞先生的詩作看出來。他常常藉詩寄情,透過賦詩來表達他對故人、親人、友儕,以至學生的感念與關心。
勞先生亦喜歡以詩言志,留下很多佳句。以下僅舉一些我特別喜歡的例子:
「我亦少年天下志,西風霜鬢感衰遲」;
「三分志業功名外,百戰興亡指顧間」;
「亡家身世常為客,憂國情懷總惜才」;
「屠龍志在思啣石,射虎人歸夢控弦」。
細閱勞先生這些詩句,便不難了解到,他從少年開始,就志氣高遠,有國士的襟懷,在成為傑出的哲學家和思想家之外,也是有遠見、有深度的一代社會政治評論家。用現代的語言來說,勞先生是一個身體力行的公共知識分子。然而,勞先生透過理性的公共運用,投身建設一個以大眾的利益為依歸的公共空間,完全不是出於個人求名逐利的動機。反之,勞先生從不為名利折腰,也從不向權勢低頭。他有一聯詩云「風雨平生無媚骨,江山向晚有狂歌」,可謂錚錚風骨。
為學為人的楷模
不論為學與為人,勞先生都足以成為我們後輩的楷模。我從學於勞先生,至今已三十六年。從勞先生身上學到的,真的受用不盡,教澤永懷。勞先生的離去,自然令我傷感萬分。但我亦深知,勞先生從來以莊子般的灑脫態度面對死亡。他很喜歡引用莊子《大宗師》中的這段說話:「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勞先生晚年,有參悟生死的大智慧。他有詩句云「觀化夙知身是患,忘言方契道無名」。這聯詩掛在壁上已久,我最近才漸漸領悟到它的真義,明白到它實質上是勞先生人生態度的一個寫照。確實,勞先生參悟生死,洞悉人世間什麼是虛幻、什麼是實相這股大智慧,直追般若智。然而,勞先生從不以聖賢自居,也從不企求聖賢。他常常自我警惕,不要陷入當代中國知識分子常見的種種幻想中。他承認一己之有限性,只以一有限性存在,不斷努力修持,追求文化創新,以成就精神境界之升進。他一生在教育上、學術上與思想上的豐碩貢獻,可能是一般人累積幾生也不及的。
勞先生,這是你安息的時候了。在懷念你之際,我只希望有一日能仿效莊生化蝶,與你夢中再相見。
劉國英
法國巴黎大學哲學博士,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教授兼研究院哲學學部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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