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中為導演山田洋次
【明報專訊】山田洋次把小津安二郎的經典故事再說一遍,奏效、動人,證明兩點:一、小津的感懷、嘆息不囿於一時一地。二、山田兵行險着,卻打破經典不能重拍的宿命,令人肅然起敬。
1953年的《東京物語》本來寫日本戰後的家庭解體、城鄉差異,放在2012年完全適用。《東京家族》老夫婦平山周吉、富子住在瀨戶內海小島,生活簡樸、跟大自然貼近。小島風景宜人,人口疏落,節奏及密度跟城市完全兩碼子事。兩老偶然一次到東京探望兒孫,猶如鄉里出城,到處碰壁。科技確實把人的距離拉近,高鐵、子彈火車迅速到埗,計程車司機對GPS導航充滿自信,但科技沒有改變人的陋習:幼子昌次(妻夫木聰)冒失,記錯父母到埗的車站,令他們白等一趟,再自費打車到長子幸一(西村雅彥)的醫務所。說錯了,科技不獨沒有改變我們,還令我們有恃無恐。就說手機好了,因為太方便,我們約會愛說「屆時再定」、「再看看」。
父親說,當年希望幸一留在小島行醫。但站在兒女的角度,還是五光十色的大城市吸引,這點由《東京物語》到《東京家族》,從1950年代到二十一世紀皆如是,並愈來愈變本加厲;由日本到中國皆證明,現代化、城市化是不歸路。城市生活艱難,所以幸一的診所偏離市中心,行人路還要上斜落斜。女兒滋子(中嶋朋子)的髮型店只算小生意;幼子昌次的生活好像最不穩定,他是舞台布景師,是勞力工作。父親說,東京人永遠忙碌。所以兩老來到,多少影響了兒孫的正常生活。兒女當老闆,所以更沒時間陪父母。昌次算可以帶父母外出了,但他拖着下班後疲乏身軀,根本不在狀態。父母坐巴士觀光,昌次索性倒頭大睡。
兩老的心意子女就是不懂
除了時間,城市的空間同樣珍貴。《東京家族》幾乎每個室內場景,皆可瞥見室外的行人、對面的鄰居。祖父母來訪,長孫阿實不滿要讓出自己的房間,向母親文子(夏川結衣)撒嬌。兩老從橫濱提早一天回東京,遇上女兒家開派對,他們有家歸不得,亦是始料不及的。說兒女不近人情?或許吧,但這種「各有各忙」的狀况我們並不陌生。從《東京物語》到《東京家族》,小津及山田並沒一面倒怪罪下一代。城市節奏、工作忙碌換來富足生活,也同時為我們的生命設限。《東京家族》最讓人不安的,是一語道破了我們對「娛樂」的想像:女婿金井庫造經常說「天堂」,一家新溫泉館已令他樂不可支。兩老的巴士觀光只是走馬看花,看秋葉原、講漫畫風,對他們毫無意義。子女為父母着想,送他們到橫濱住五星酒店,不是要打發他們,而是真心相信這是一等一的「享受」;當然包括酒店旁邊的過山車及幻彩摩天輪。惜兩老無福消受,酒店房被摩天輪的炫光映得超現實,他們根本無法入睡。
導演對城市文明的慨嘆
還有財大氣粗的大陸遊客。跟《東京物語》不同的是,兩老被安排去熱海,室外太吵,他們睡不着,富子還厚道地說:這裏真熱鬧呢。《東京家族》的富子,聽見大陸客高聲埋怨只能沉默不語。《東京物語》諷刺戰後日本人工作異化,放假一窩蜂湧到熱海通宵作樂(就如我們假日往離島擠);《東京家族》要說的是,今天輪到中國人把這種消費旅遊發揚光大。別忘了,兩老初到東京,在品川車站聽到的是普通話廣播。老父周吉曾在東京工作,闊別多年,東京令他感到陌生,後來甚至痛恨(「我以後不會再去東京」)。他對摩天輪的回憶來自舊電影《黑獄亡魂》(The Third Man)(無巧不成話,最近兩部日片包括《搵鬼打官司》都以舊外片訴鄉愁),今天的摩天輪經驗,屬於官能、快餐的主題公園了。
《東京家族》常提到吃的,亦是我們在城市可以寄情的另一「享受」,「辛苦搵嚟旨在食」雖然深入民心,但也強調了「工作」的手段、異化意味,再想其實可悲。女婿津津有味的試芥辣,幼子煞有介事帶父母嘗鰻魚飯,侍應生的態度還可以,但機械式的招呼、禮貌難免了。餐點是一式一樣的,遇上人多只好耐心等候。
兩老說不盡的苦衷
在東京短短幾日,兩老的有口難言,看得人很心酸。在橫濱他們決定回家,態度還是很謙和,互相安慰說探望兒孫的心願已足。無論是《東京物語》還是《東京家族》,其看破世情之處,不在人好或人壞,那個孝順那個不孝(雖然原節子、蒼井優的和顏悅色令人感恩),最淒涼還是顯示出個人面對環境改變的乏力。老的看着家庭崩解,子女四散,性格改變(周吉慨嘆滋子小時很可愛),各有各忙;到年紀一把,好友、至親相繼離世。不只周吉、富子兩人,周吉的朋友沼田亦壓抑,在家看媳婦面色,有說不盡的苦衷。兩個老友難得聚首,客氣一番之後,唯有借酒消愁。偏偏老人又不能多喝,在兒女眼中變成冥頑不靈;對居酒屋其他人客,他們更是掃興的老而不(這些酒客,多半是借餘興來抵消辛勞的異化上班族)。中年一代,被事業折騰,到底是安穩還是見步行步好?要做什麼職業?賺錢還是志向重要?一輩子想做個怎樣的人?年少一代呢?周吉、富子兩個孫子不算討厭(小津電影的小孩一向不討好),也不至於逗人歡心。幼孫小勇知道遊車河的計劃告吹了,便鬧脾氣大叫「悶死人」。嫲嫲好不容易說服他出街(說什麼都買給你),小勇仍是滿不在乎。嫲嫲問小勇長大後要做什麼,他說「我讀書一定不行」,嫲嫲聽罷失落,奇怪為何小小年紀就這樣想呢。
對比兩老家鄉,在瀨戶內海小島上的鄰家女孩由紀,活潑、善良、親切,你能說山田洋次沒有對城市、文明的慨嘆麼?當然不能一篙打一船人,但城市各種人際關係,拜金社會唯利是圖,赤誠得來不易。所以由《東京物語》到《東京家族》,兩個「紀子」俱是難得清流。看完《東京家族》,你我皆明白,周吉、富子最大收穫不是他們口中看到家人的齊齊整整,而是知道昌次有女友紀子(蒼井優)。憑兩老經驗,紀子是個好女孩,很值得信靠,令他們大為放心。由紀也很好,周吉喪妻後回到小島,慶幸有鄰居由紀及她的母親,可以相互守望。
小兒得好女友 兩老再無牽掛
昌次一角,是《東京家族》跟《東京物語》最不同之處。在《東京物語》,昌次因戰爭英年早逝,餘下紀子這位年輕寡婦。紀子論名分本來最疏,諷刺卻對兩老最好。在《東京家族》,昌次及紀子是看得人最舒服的一對。山田洋次不獨重拍小津經典,還加入自己1991年名作《息子》的元素。《息子》也是關於城鄉、父子的故事。影片開始時為母親死忌周年,幼子哲夫(永瀨正敏演)從東京回岩手參加悼念,他的吊兒郎當令大哥生氣、父親擔憂。電影的轉折,是哲夫認識了一個失聰的女孩征子(和久井映見)。後來父親來東京探望他,他戰戰競競把征子介紹父親認識,怎料父親很喜歡她,因此對小兒再無牽掛;老父最後回到岩手,面對偌大、無人的家。《息子》的哲夫及父子關係,正是《東京家族》的原型。
無論是哲夫還是昌次,他們沒哥、姐那麼世故,性格率性,滿有童真。《東京家族》的昌次愛誇耀自己的意大利名牌舊車;他有愛心(他在福島災場當義工認識紀子),跟侄兒最投契(小勇及昌次家都有直升機)。周吉一直很惱昌次,總覺得他不腳踏實地;電影之初昌次搞錯車站,再次令家人失望。但東京之旅後,周吉反而看到昌次性格像母親的溫順一面〔Vic:周吉最後對紀子說,他看到昌次傳承了母親善良的性格〕。事實上,昌次很愛母親,母親到他家作客,母親跟他及紀子言談甚歡,在平山家沒見過這份和諧〔Vic:這一段非常溫馨,可惜很快母親便死了;第二天紀子一早買早餐來給住在昌次家的母親,母親將一筆現金交給紀子保管,叮囑不要告訴不擅理財的昌次,將來需要時拿出來用就好。兩個善良的人之間自然、無保留的信任,看得人感動又感慨〕。《東京物語》滋子在母葬後嚷着要布料及和服,來到《東京家族》昌次就把她狠狠教訓一頓。周吉一切看在心裏,所以滋子的「紀念品」沒下文,老父反而在紀子離開前,送上亡妻的三十年腕表。由《息子》到《東京家族》,儘管說「孻仔拉心肝」吧,但無論是哲夫、昌次、紀子還是鄰家女孩由紀,在紛亂迷失的當今社會,赤子之心最可貴,這些人活得最快樂。
《東京家族》,山田洋次悲天憫人,拍個人,拍家庭,拍社會;談人倫,談變遷,談災禍(服部老太的故事令人神傷),兩個半小時轉眼便過。劇本由山田及他這些年的拍檔平松惠美子合編,在近森真史優美的攝影,久石讓動人的律旋配合下,令人感動,慨嘆生之可哀,死之可悲。像《東京物語》故事,放在任何時候、地點(香港固然要借鏡),都不阻其偉大。感謝小津、山田令我們體會更多!
文 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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