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東豪專欄：中國無聲軍隊

香港蘋果日報   2013年4月8日

在埃及開羅，數以萬計來自中國的婦女，逐家逐戶上門兜售在當地製造的衣服。出現這商機，是因為她們發現埃及婦女身形普遍肥胖，不大願意出街購買衣服，在家裏選購衣服變成一門生意。這些中國婦女銷售員大都不懂埃及語，但語言阻擋不到她們的決心。做銷售員是踏腳石，她們努力工作，很快可擁有自己的小工廠。估計現有10萬名中國婦女在開羅從事上門銷售服裝的生意。這些婦女就是《China's Silent Army》（中國無聲軍隊）這本書的步兵，副題更能展現這本書的故事內容：〈The pioneers, traders, fixers and workers who are remaking the world in Beijing's image〉。

這隊軍隊不帶槍炮，帶的是經濟力量，包括直接的鈔票，以及中國人的刻苦、勤奮、靈活作風。作者是兩名來自西班牙的記者，為寫這本書，他們花了兩年時間，踏足25個國家。這本書原文是西班牙文，最近繙譯成英文。

平民部隊勤奮　融入當地

這本書擊中外國人對中國恐懼的要害：強大的中國來了。全世界都熟讀中國崛起的故事，這故事不會只在中國境內發生，中國的影響力一定向外伸展。這本書甚至用上「征服」（conquest）的字眼，從表面看，中國外貿額激增，並逐漸成為發展中國家的主要投資者，中國模式成為西方發展模式以外的一個重要選擇。

很多年前我任職證券分析員的時候，有次我向一名資深基金經理解釋我對一隻股票的看法。解釋完之後，基金經理說他很喜歡並同意我的分析框架，但得出跟我相反的結論。我看這本書後亦有相同情況出現，滿意看的過程，書中多個故事均很好看，但不認同作者的結論。中國無聲軍隊的陣容的確是越來越龐大，因此中國在國外的影響力明顯上升，但距離征服海外仍很遠。而且看完這本書，我覺得中國根本沒有征服海外的意圖，中國人只是如常地貫徹務實的作風。

中國無聲軍隊分開兩支不同部隊，第一支如在埃及從事銷售員的平民百姓婦女，因為種種原因，選擇飄洋過海，在海外謀生，有的賺一筆錢後回國，有的落地生根。作者對這支部隊推崇備至，在海外的中國人為了爭取更好明天，擁有深不見底的自我犧牲能力。香港人對這支軍隊不感陌生，這些中國人便是電視節目《尋找他鄉的故事》的主角，在最不可能的地方，也找到中國人蹤影，他們總是在勤奮地工作。

在作者筆下，除了刻苦，中國人還充滿創意。一個在埃及的中國商人，沒受過正統教育，10年前到埃及，不懂方言，一貧如洗，他憑着努力和眼光，今日擁有八間工廠，產品出口至其他中東地區；在非洲塞內加爾首都達卡（Dakar），有一條街道滿佈由中國人開設的商店，當地人叫「毛澤東道」；在中東杜拜，有一個長達一公里、面積等於五個溫布萊球場的商場，內裏全是中國商戶，你想買的東西都有售。中國無聲軍隊的平民部隊其陣容雖然龐大，但各自為戰，只關注自身經濟利益，而且不少人已融入當地社會，擔當不了「征服」的重任。

國家機器行事　備受爭議

外國人感到最大威脅，是中國無聲軍隊的另一支部隊：國家機器。來自中國的小商人，憑勤奮和創意，做得比本地人出色，本地人未必不服氣。而且由平民組成的軍隊，很多時會融入當地社會，假以時日，變成當地百姓一分子。然而，由國家機器組成的軍隊，其目的和行事手法，一直受爭議。

中國的國家機器由政府、國企、主權基金等組成，這支部隊出征，有一條方程式，包括幾個重點。

一、爭奪基本資源。由南美洲的礦產到非洲和中東的能源項目，都見這部機器身影。中國只有興趣採掘，把最基本的資源運返中國，出發點是單純的能源安全。中國不打算為資源出產地提供增值服務，對於技術轉移，更加沒興趣。中國人只關心短期利益的心態，很容易被外國人看穿。

二、不參與政治及任何民生事務。國家機器的口號是，尊重當地人處事方式，不干預他國內政。這態度跟西方國家硬把西方定義的普世價值出口，大相逕庭。發展中國家政治環境大都不穩，國家機器的務實態度正合當權者意。中國在這些國家投資，得益者除了中國，只有少數當權精英。

三、先伸出友誼之手。為表示友誼，作者指國家機器通常展開「體育館外交」（Stadium Diplomacy），即為當地政府免費興建大型體育館，作為見面禮。體育館對當權者，特別是極權統治者有重要象徵意義，國家機器看中這點，投其所好。當地異見者批評，稱這些中國建造的體育館為「木馬屠城」。

四、外地工作環境跟中國一樣惡劣。國家機器在外國聘用當地居民，屢出現勞資糾紛，甚至武力對抗。國家機器的心態是，我們在中國也是這樣對待自己人，並不是對外國人特別苛刻。

未有回饋社會　無力「征服」

單靠經濟實力，以務實作風行事，莫講話「征服」海外，爭取基本尊重，也不容易。書中有兩個令人驚訝的例子。2007年一間英國礦務公司放棄一個位於秘魯北部的銅礦，原因是當地居民不滿採礦污染當地水源，多年來發生多次武力對抗。中國紫金礦業人棄我取，接手這個項目，繼續跟當地居民產生矛盾。唯一分別是，英國公司認為不能接受的事情，中國公司不覺得是問題。

另一個例子是，作者訪問納米比亞廉政公署的官員，納米比亞是非洲最民主的國家之一，該官員指，中國人是最嚴重的貪污者。其他國家在納米比亞也有貪污活動，但規模不能跟中國相提並論。納米比亞的廉潔正受嚴重挑戰，而黑手是中國人。

這些例子，是我跟作者開始出現分歧的地方，由國家機器領軍的中國無聲軍隊，陣容的確很強大，隨着中國經濟富強，其實力只會越來越強，但這支軍隊影響力始終有限，因為得不到當地大多數人接受。國家機器的務實作風，源自中國本身的管治，這標準建立在具中國特色的法治、新聞自由、言論自由的基礎上。中國人在外國遵照自己的一套，破壞當地環境，以貪污手段行事，覺得很自然──「我們在中國也是這樣做喇！」

基本上，中國無聲軍隊是無王管，因為一個欠缺法治、言論自由、新聞自由的國家，不可能形成一個成熟公民社會。沒有公民社會，中國在海外的經濟活動繼續我行我素，只求籠絡少數當權精英，置大多數人民利益不理。相反，外國公司受着高標準的監管，這套標準由其祖家的公民社會訂下，例如可能因環保問題，被迫退出海外項目，即使這些項目符合當地法律。公民社會成員包括傳媒、學界、非政府組織、人民輿論等。中國無聲軍隊從不打算回饋當地社會，因此贏到的，是欠持久性的短期經濟利益。

中國無聲軍隊最具影響力的部隊，是勤奮的平民；奏着的軍樂，是《尋找他鄉的故事》。這支部隊的致勝之道，是願意投資時間和精神，融入當地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