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日 星期日

家明雜感:《福爾摩斯最後奇案》 故事的力量

星期日生活   2015111

【明報專訊】容我訴說兩個,關於講故事的故事。

上映不久的《福爾摩斯最後奇案》(Mr. Holmes),尾聲有這麼一幕。當故事主線暫告段落後,93歲的福爾摩斯(Ian McKellen)在案頭寫了一封小信。

收信人是日本的梅崎先生(真田廣之),信件的內容是關於他父親的「往事」。故事前文是:1947年,福爾摩斯來到原爆後的廣島。透過梅崎的穿針引線,在荒野尋找山椒、對抗衰老。福後來才知,梅崎見他另有目的。他父親多年前在英當外交使節,非常崇英,認識福爾摩斯後,寫信跟家人訣別。兒子多年後跟福面對面,其實有算帳意味。奈何,福說不認識他父親;更刻薄地評斷,這不過是另一個背妻棄子丈夫編造的故事。

請留意「編造故事」。《最後奇案》的福爾摩斯,一直瞧不起「虛構故事」(嘗言「fiction is worthless」)。他不滿華生的小說生安白造,尤其不滿自己的虛假小說形象(他從不戴獵鹿帽,也不咬煙斗)。好玩,福爾摩斯本來是虛構人物,在《最後奇案》卻要尋回自己的「真實」了。與其別人亂說一通,他索性自己把真相記下。他以十年前最後的案件「灰手套」為題,埋首寫「非虛構」(non-fiction)故事。問題是,他垂垂老矣,行動遲緩,記憶力弱,往事得逐點喚回。倒敘的「分段」,成了《最後奇案》敘事懸念,像章回小說般耐人尋味,幾次要「且聽下回分解」。

一封虛假書信 告慰母子

福爾摩斯著書立說,本來是「以正視聽」,開始時胸有成竹。他沒預料的是,勾沉案件細節、喚回多年前的記憶,竟然害自己碰一鼻子灰。來龍去脈不詳說了,簡言之是寫作變成了他的內心治療。回憶對他造成頗大的打擊,不過亦有火浴重生的效果。經此一役,福爾摩斯大徹大悟,待人處事有極大改變(片首他在列車尖刻),甚至連對「虛構」的態度也截然不同了。

前述那封給梅崎先生的信,就是他人生轉捩的證明。福爾摩斯在信裏打倒昨日的我,他說終於記起梅崎爸爸了。福的胞兄Mycroft引介兩人認識,梅崎一心貢獻英國,Mycroft於是請弟弟去「測試」他。《最後奇案》雖沒明言,似乎是測試他對大英帝國的效忠,福爾摩斯素來觀人於微(影片多番強調他如何見微知著)。熟悉的觀眾知道,Mycroft為英政府做情報工作,他延請梅崎是看準他的日本背景。面對日本軍事擴張,梅崎在遠東一定大派用場。不過,憑McKellen寫信時的鬼馬表情,我們知道故事是杜撰的,也許根本沒見面,福爾摩斯根本不認識梅崎父。然而,這封虛假書信,倒告慰了日本一對飽受傷害的母子(本片還有好幾對母子)。他們道德上得到開脫,像福在信裏強調,梅崎父的工作「既秘密又極端榮耀」(當特務了?)。他在二戰中,不獨跟軍國主義劃清界線,還是個無名英雄,暗中為英政府在「馬來亞」、「阿拉伯海」一帶工作(福爾摩斯在案頭書櫃順手拈來的「故事」細節)。

理智與感情的交戰

《福爾摩斯最後奇案》有很多閱讀方向,我還覺得它是部以福爾摩斯為主角的《迷魂記》(Vertigo),福查案跟蹤淒美女子,因憐憫而深深為她着迷;案件疑似跟鬼魅有關,主角心碎、懊悔與無力,對名偵探(自信男人)的當頭棒喝等,皆跟《迷》如出一轍。分別只是,《最後奇案》的編導沒有希翁般絕望。另外,如上所言,影片也是場「理智」與「感情」、「Non-ficion」與「Fiction」的交戰。福爾摩斯畢生迷信理性,他不讀小說、不濫情,覺得哀悼沒意義。說穿了,他其實是躲在理性、正直的大偵探形象背後,無人明白,孑然一身。萬萬沒想到,他鮐背之年才浴火重生。往後的福爾摩斯,豁然開朗。他「感性」起來了,對管家母子兩非常關顧,紆尊降貴(一度屈膝嚎哭)。他貼近土地,仿效日本儀式哀悼亡人;他甚至相信「虛構」,寫信「編故事」(觀眾看着他忍俊不禁)。寫作、拍電影的人知道,作品遠遠比分類複雜,世上沒有絕對的「虛構」與「非虛構」、「劇情片」及「紀錄片」,往往是虛實互應。

年邁福爾摩斯的順手拈來,教我想起另一個虛中有實的動人故事。

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煙

王穎導演、Paul Auster編劇的《生命中不能承受的煙》(Smoke),1995年的片子,在布克林區的街角小店盡見悲歡離合。擅演黑幫的Harvey Keitel,在《煙》中是小煙店的老闆Auggie,看上去像個老粗。但這個老粗大情大性,有時還很有詩意。他每早定時定候,開店前在街角豎起三腳架,拍十字路口snap shot,幾十年如是。Auggie有個常客Paul(文質彬彬的William Hurt),職業是作家(Auster的個人投射)。某天AuggiePaul到家作客,給他看看歷年的照相集。Paul初看納悶,攝影都是一個角度,大大的本子裏頭,張張一樣,有什麼好看?Auggie說,你要慢慢看。果然,Paul放慢翻閱節奏,在一眾照片中,看見街角四時、風雨的變化;途人行色匆匆,衣著、形態卻千差萬別。有相同的人,有不同的人,有時相同的人不見了,又有新的加入……一個作家被老粗教化了。Paul用心看着看着,竟然發現亡妻的身影,她某天在街角路過被Auggie記下來,登時淚如雨下。

然後《煙》的另一幕,聖誕節快到,Paul費煞思量寫稿。Auggie自告奮勇,向他推薦一個幾十年前的聖誕故事,故事交代了他的相機來歷。七十年代,Auggie的小店曾被黑人少年賊光顧,偷了幾本色情雜誌。賊人逃跑時掉了錢包,給Auggie執起。錢包有幾溫馨的家庭照片,是少年幼小時拍的。錢包Auggie收起了一段時間,直到聖誕節,他一個人百無聊賴,順着錢包內證件的地址找上門去。一個年老、失明的黑人老婦應門,有八十多歲了,孤伶仃的住在簡陋房舍。婦人以為叩門是久無音訊的孫兒(錢包主人),很雀躍,緊緊把Auggie抱進懷裏。這一抱,老婦當然知道是另有其人,但奇妙地,兩個孤獨心靈接受了角色扮演遊戲。
「這確實是個好故事」

Auggie陪伴老婦大半個聖誕日,向她報告近况,說自己很好,在雪茄店找到工作,快要結婚了,老婦很安慰。Auggie還出外買了聖誕餐,跟「祖母」大快朵頤。老婦喝了酒,飯後在沙發睡着,Auggie把碗碟洗淨,把孫兒的錢包放在案頭,預備悄悄離開時,在廁所發現了幾部偷來的Canon相機。他心血來潮拿走一部。後來他有些後悔,覺得偷東西不對(他說一輩子從沒偷竊),想把相機歸還。再上門時,老婦不在了,新住客不知她去向。Paul一直沉醉的聽,至這裏才回答:「她可能離世了。」遲疑一會,「即是說,她的最後一個聖誕節跟你度過。你做了件很好的事。」

Auggie反問:「我向她撒謊,偷了她的東西,不見得多好。」微妙的是,Paul此刻突然意會什麼似的,曖昧的對着Auggie笑說:「吹水倒是個真本領……要講好的故事,你得明白所有關鍵。我敢說,你是大師級人馬。」Auggie微笑問道:「你的意思是?」Paul是個聰明人,他不糾纏下去了:「我意思是……,這確實是個好故事。」兩人相視而笑,盡在不言中。

咖啡廳兩個男人閒聊的戲,Auggie說故事前有個關鍵的鏡頭,其實拆穿了故事的真偽,他跟福爾摩斯一樣「順手拈來」。諷刺在於,他開講前,曾揚言一字一句都有真憑實據。《煙》的end credits更幽觀眾一默,把聖誕奇遇拍了出來,我們說「眼見為憑」,所以這就是真了?!這裏頭的關鍵,「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虛構的故事有實在的人物,真摯的感情,虛中見實。明白此道理,一個普通煙店老闆比福爾摩斯更早得道,比名作家更透徹,大隱隱於市,默默當個出色的說書人。由《最後奇案》到《煙》,都說明了故事的力量,足以淨化自己與別人的心靈。

文:家明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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