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5日 星期日

郭梓祺 - 瞬間看《十年》

星期日生活   20151115

【明報專訊】看完黄修平的《哪一天我們會飛》,從戲院出來,不免納悶,既因聽過的溢美評論,也因電影的意識其實相當保守,所謂的青春和夢,都失於單薄。

現時似乎有種怪異氣氛,只要作品關乎香港,我們便容易把誠意當做水準。黄修平無疑善於發掘年輕演員,三名男女都漂亮,演得好。但電影對戲中女性、對社會現實又真有什麼想法嗎?似乎關心余鳳芝,描寫卻空洞;強調來自大陸的威脅,公司客人是麻煩,上海女人是誘惑,但表達又嫌陳套。中年失落,就回到過去,藉延續他人之夢來解決當下的虛空。回憶一段,也不見九十年代的不安。階層容或不同,但回看如《香港製造》裏的青年,更覺黄修平的處理,字面上雖關乎九七,當成是屬於任何時地的想像裏的青春,也無不可。

這種電影,難對當下有任何提醒,遑論開拓想像,缺少的正是導演對現實更深刻的理解。倒是剛看《十年》,覺得甚具時代痕迹,也富想像力。

我明白商業電影和獨立電影各有限制,不宜隨便比較。說獨立電影就能提供出路,也言之尚早。但這兩年,的確見獨立電影界充滿活力,創作者之間,彷彿有種相幫助相砥礪的精神。放映固不容易,都是靠口碑才能一場一場辦下去,其中不少卻如《十年》一樣,都努力用電影來關懷易被遺忘的小眾,用電影來質問,來反省,來發夢。

十年後的香港

五名年輕導演(由伍嘉良主導)就十年後的香港為題,各拍短片一段。今日香港的政治壓迫,都成五片裏或隱或顯的主題。整體效果較不理想的,是歐文傑的《方言》。片中說十年後香港已規定的士司機若考不到普通話資格試,便只能在特定地區載客。主角便屬此類,常因語言的挫敗而在失意之中,與兒子的關係,又因兒子如「貝克漢姆」而非「碧咸」等語言習慣而漸疏遠。

今日的小學都有逾七成用普通話教中文了,片中的焦慮自然真切。問題是,這語言和身分的議題,有經過電影的轉化而更具體更深入嗎?我覺得那個司機普通話試的設定,有點瑣碎,太為鋪排故事而出現,但又不夠荒謬。電影的結構也嫌鬆散,司機幾段與乘客的交往,都太着意要交代「香港變了講不好普通話完全沒運行」這主題,結果多一段少一段,分別其實不大,可給發展的人性就都給壓下去了,父子情也不具體。

《十年》的其餘四部比較圓熟。周冠威的《自焚者》是五片中題材上最大膽的,直面香港今日的政治議題。電影從一懸念開始:有人在英國領事館前自焚而死。沒人看見那是誰,也不知訴求為何。而在這自焚前,才有支持港獨的青年在獄中絕食而死。

短片之後主要以訪問扣連,帶出十年後香港政見的分歧,野心頗大。不過,在領事館門前自焚而無人知曉這懸念,似不夠合理。到最後重現真相,老婦站在無人的大街慢慢淋下火水自焚,演出雖值得敬佩,但也有點煽情。演那絕食青年的是吳肇軒,於《哪一天我們會飛》演蘇博文時頗自如,於此短片則嫌生硬。結果,故事一少一老的兩條線,都欠說服力;信息很強,卻略失於粗糙。

較理想的三部

我較喜歡另外三部。郭臻的《浮瓜》聰明之處,是把短片限在小小的時空:一間學校,幾小時。那天是慶祝「五一」的同樂日。兩個小混混在一房間坐着。一個是印裔青年,待會要在禮堂扮恐怖分子,引起大眾恐慌,以便政府通過國安法。另一個,是胖胖的中年漢,負責教印裔青年開槍,言談間妒忌他可上位,自己卻一事無成。在高幾層的另一班房,幾個政要則在討論如何製造更大混亂,中途卻收到來自更高層的命令,改變玩法,要那兩個人小混混假戲真做。

短片開頭,兩主角幾句簡單對白已交代背景。郭臻在選角、攝影、對白設計等都成熟,用看似輕鬆的方法,引出政治的詭譎,只有兩個主角不知道自己將成炮灰。我尤其喜歡二人在房中等待時,各自訴說生活經歷的一段。胖子吐苦水說,酒樓、地盤、的士都做不長,唯有轉行做黑社會。博上位,也只是希望可長做下去。另一處也巧妙:二人在班房擲毫決定由誰下手,向上一拋,巴哈音樂響起;向下墜落,硬幣便已跌在印有一彎彎彩虹圖案的桌面,並因擲界而給掃走——一個剪接,便從此處的緊張,跳到禮堂裏各攤位活動的繽紛,影像簡單又有效。

伍嘉良的《本地蛋》關乎一對父子。十年後,開雜貨店的父親,因政府關閉農場而再無本地蛋可賣,眼見讀小學的兒子要穿軍服,回校參加無理的活動,也很擔憂。有天,雜貨店就被一批穿軍服的小孩拍照舉報,因裏頭賣的蛋寫着「本地」二字,犯了規。那一幕從選角到演出都精彩。父親不忿,問本來威風凛凛的胖子,如改「本地蛋」作「香港蛋」又犯不犯規?胖子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呆呆的看看手上的工作紙,然後大刺刺地晃着離去,可笑也可哀。

演兒子的小孩也出色,沉鬱又無奈,結果與一開了個禁書後花園的青年相交,躲在那裏看漫畫。父親正在自責,兒子在全片結尾的一句對白,正是對故事一個通透的收束:「咪係,《叮噹》都禁,傻㗎?」這短片節奏流暢,幾次用推軌鏡頭都自如,同樣關乎父子和未來的恐懼,處理起來便比《方言》舒徐和深刻。

令人驚喜的《冬蟬》

最使我驚喜的卻是黃飛鵬的《冬蟬》。上一次看黃飛鵬還是寫實的《寂靜無光的地方》,今次一轉,把十年後的香港,想成帶科幻味道的異境,文學和藝術氣息都強,把想像拓展得很遠,跟編劇黄靜的合作,大概也有關係。

夏蟲不可語冰,到香港那種以「發展」為名的摧毁把一切剷走,我們就無由知道歷史和文化了。十年後,外面都成頹垣敗瓦,男女主角卻躲過耳目,為尚存的美好東西製標本,留予後人。黃飛鵬在導演、編劇、攝影、音樂各方面跟前作一樣圓熟,但今回最深印象的則是美術,除了室內的各種佈置和器具,於片中穿插的許多影像都使人屏息,黄色和紫藍色運用得特別好,由馬詠瑜率領的美術組應記一功。

初段關於夢的對話使我想起《去年在馬倫巴》,記憶和夢都半信半疑,留下實物似乎尤關重要。男主角後來希望把自己也製成標本,是劇情上重要的轉折,帶出了對懷舊和殘忍等的質疑。他的選擇也成了另一種自焚,只是政治成了暗暗的底色,專注於標本製作,便成最後反抗。故事上我有不明白的地方,例如男子後來為何反悔,部分對白也可能太文,但整體而言,就此題目,竟拍出這樣一部具美學風格的短片,實在難得。

沉重的時代

短評了《十年》,覺得幾段短片都能發揮獨立電影的長處,比較少包袱,富冒險精神,又能側寫今日的社會現實。要想像十年後香港的境况,再樂觀的人都難拍出喜劇,這不也是時代的沉重?但這種前瞻,最少比單叫人尋夢或找回失落的自己有意思。

作品出來了,評論也需擺脫那一點鬱悶,獨立於現時那怪異的氣氛。重要的仍是判別好壞的標準。不要輕易否定自己的感受,用免得掃興、恐怕傷人、甚或別於他人等原因,取消這感受可能潛藏的洞見。連真心話都不敢說,只會有愈來愈多的自我審查,這當然不是大家樂見的香港。

最後,《十年》在亞洲電影節的幾場已經滿座,但若期盼加場的呼聲夠大,日後能在別處放映的機會自然更多。共勉。

文 郭梓祺
編輯 馮少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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