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30日 星期一

家明雜感:永遠的原節子

星期日生活   20151129

【明報專訊】嗯,原節子兩個多月前走了,據報是肺癌,享年95歲……

如此神秘女子,幾十年來沒有公開露面,沒有半張照片。她美麗大方的形象被凝住,在影迷心中常青,是永遠的原節子。談原節子,一定聯想到小津安二郎的電影,在戲內,她總是那樣言笑晏晏、秀外慧中;性格爽朗,同時深懂人情世故,是爸爸最疼愛的女兒。她與小津互生情愫,卻同樣單身一輩子。小津在1963年離世,她便從此息影。很多人說,兩人總算在天國重聚了。

她演的「紀子」角色,貫穿了小津的三部影片,1949年的《晚春》、1951年的《麥秋》及1953年的《東京物語》。《晚春》是他們戰後首次合作,不但成績斐然,甚至已有壓卷味道。不能忘記影片最後,憂心的老父周吉(笠智眾)好不容易等到閨女出嫁的大喜日子。女兒紀子穿起和服、上妝後更標緻動人,周吉一副幸福的笑容。眼看新娘子要將出門了,紀子看看父親,在他跟前緩緩跪下來,低下頭,必恭必敬地說:「父親,感謝這些年來的一切。」周吉笑容可掬的點頭,回說:「好好當個妻子,活得開心吧。」紀子含淚笑着,簡單示意明白父親囑咐,然後已說不出話來。

「紀子」一角貫穿三影片

周吉又豈捨得紀子出嫁?是迫不得已而已。女兒持家有道,父女生活很有默契,像對老夫老妻。戲初一段搭火車的戲甚好玩,他們由鐮倉坐到東京,小津安二郎在列車內,不惜打破對話敘事剪接的「180度線」原則,來突顯父女的情投意合。彼此各忙各的,父女後來的京都之旅有點為時已晚了,早知道應該多一點遊山玩水。為讓女兒成功出閣,周吉不惜一切,證明自己獨居無問題,甚至說有再娶的打算,希望紀子放下心頭大石。《晚春》收結猶有餘韻,只憑批水果皮小事,畫面停留在笠智眾落寞的背影,便可想像老父餘下的形單隻影了。

小津安二郎的電影表面溫文儒雅,暗裏對世態有不少冷嘲熱諷。文明所及之處,傳統家庭瓦解,城市人瞎忙、夜夜笙歌。男男女女,各有好尚,美式文化及消費主義大行其道;小孩過分淘氣有時惹人討厭。芸芸眾生之間,卻唯獨原節子,以至她飾演的「紀子」,永遠恭謹謙和,明白事理,待人以誠。《東京物語》的中她,跟老夫婦沒有血緣,只是他們二子的遺孀。老人家遠道從廣島來到,紀子對他們照顧最周到。小津安二郎找到原節子,原節子亦同時找到小津,成就了他們一系列以家庭為題材的電影(直至1961年的《小早川家之秋》凡六部)。

原節子不只擅演賢淑女兒與母親。她十五歲出道,二戰前已演過不少大導演的名作。才華洋溢卻薄命的山中貞雄,現今三部僅傳的傑作中,1936年的《河內山宗俊》即見芳華正茂的原節子。她飾演一個自力更生的攤販,跟年少無知的弟弟相依為命。《河內》把原節子拍得很美,有幕說她因弟弟偷東西被氣壞,倚門若有所思。外面雨雪紛飛,映襯起她的臉蛋,意象十分淒美。

二戰時期出演「日偽電影」

十六歲的原節子,在《河內山宗俊》還是配角,一年後的《新樂土》(又名「武士的女兒」)她更吃重了。《新樂土》是日本另一名導伊丹萬作跟德國導演Arnold Fanck合導作品(伊丹萬作是黑澤明的恩師,可惜他的電影跟山中貞雄一樣所餘無幾),拍竣的年份為1937年,今看其實十分「政治不正確」。影片從解決糧食的角度,合理化日本對中國東北的侵佔。原節子與戲裏的丈夫,最後竟然踏在「滿州國」土地上,在荷槍實彈皇軍的看護下開懇農田。不過,若撇除政治宣傳的時代需要,《新樂土》是部不可多得的傑作;再次證明,三十年代的日本電影已經如此成熟,不輸同期的歐美水平。故事說日本留學生自德返國後,受彼邦自由風氣影響甚深,預備跟隨行的德國女記者共諧連理,把繼父(一名武士)的女兒大和光子(原節子)拋諸腦後。光子深受打擊,準備自投火山自盡。身穿和服、踏上木屐、弱質纖纖的光子,跟熊熊烈焰火山的對比太震撼了,可比美十多年後,羅西里尼及英格烈褒曼的《火山邊緣之戀》(Stromboli)。

二戰時期,原節子演的「日偽電影」不少,除了《新樂土》,現今得見的還有1942年山本嘉次郎(亦為黑澤明恩師)導演的《大海戰》。《大》是日本人拍攝的「偷襲珍珠港」戰爭片,原節子只當配角;主角是曾演黑澤明《姿三四郎》的藤田進,他在戲裏演精英空軍機師。片末一系列日本軍艦的蒙太奇剪接,配上《軍艦進行曲》,大收軍國主義的宣傳之效。

柔弱中帶剛烈

有趣的是,藤田進及原節子拍《大海戰》之時準沒想到,幾年後他們的電影會打倒「昨日的我」。1945年日本投降,一年後兩人再結片緣,參演了黑澤明的反戰名作《我對青春無悔》。同樣的1941127日,《大海戰》說「大歷史」:歌頌成功的軍事偷襲行動,重挫美軍在夏威夷艦隊;《我對青春無悔》則集中講「小人物」,原節子演的八木原幸枝涉違間諜罪,被長期囚禁及精神折磨,終於在128日不支倒地,暈到在監獄的梯間。《我對青春無悔》的故事,由1933年橫跨到1945年,看一幫大學生的成長,因戰亂各散東西,因左傾思潮被法西斯政權打壓、甚至虐待至死。十多年後,幸子再次回到一幫同學嬉戲的溪澗,頓覺仿如隔世。成長本來夠殘酷了,在時代巨輪、戰爭之下更形冷酷。

原節子由始至終,拜性格之賜,多演較柔弱的角色(偶然例外是黑澤明後來的《白癡》)。然而,角色在柔弱中每每又有出剛烈、果敢一面。《我對青春無悔》是她此類演出的代表作。原節子演的幸枝本為中產家庭小姐,父親是大學教授。父親疼愛女兒,有幾段體貼入微的父女交談,頗有後來原節子在小津電影的影子。幸枝為尋找心上人野毛隆吉(藤田進),特意由京都到東京,幾經轉折,兩人才終成眷屬。惟好景不常,隆吉的反政府思想,令他被無理拘捕及關押,還連累到跟他如膠似漆的幸枝(上述128日在獄中昏倒的事件)。

幸枝出獄後,知悉愛郎已逝,悲慟不已。痛定思痛後,她不理父母反對,決心侍奉隆吉鄉間年老的父母。堅忍不屈的她,雖然出身顯赫,竟不畏莊稼艱苦,不懼村民奚落(隆吉為間諜,連父母都受咒詛),主動拾起農具耕作。由打扮光鮮到蓬頭垢面,她漸漸蛻變成不一樣的揚眉女子;昔日彈琴纖細的雙手,現在已能熟手幹操活。幸枝辛勤勞動的力量,來自亡夫從前反政府的左右銘:「我對青春無悔」。她身體力行、不離不棄、不屈不撓,感染隆吉的母親以及他頑固的老父。黑澤明這部影片,巧妙地以耕作、土地,回應故事當下本國的軍事擴張。而原節子由跳脫少女,到沉實農民的形象,堪稱是她從影而來,另一個最有力量、最感人至深的精彩角色。

 
文:家明
編輯:蔡曉彤、高卓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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