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上聲色 2015年11月4日
有關悼亡的電影,恐怕再難找到一齣克制如是枝裕和的《幻之光》(1995)。但凡寫及離逝之痛的電影,縱不濫情,也少不免會渲染心理上的激烈起伏,或盡量發揮死別的沉重力度。《幻之光》不學《巴黎最後探戈》裏面Paul在亡妻前自剖的絕望與歇斯底里,也不似《無始無終》那種在生活日常難掩喪偶哀愁的作法;《幻之光》的感情藏得更深,來得更含蓄,對女主人公由美子來說回憶是一口深深的水井,必須持續向下探索才能觸碰到一直壓在心中的生命缺憾的源頭。
觸及心靈深處
電影講的是一個寡婦的故事。由美子與郁夫少時相識,二十出頭便成婚,在孩子剛出生幾個月後的一個晚上,郁夫走在火車軌上自殺死了。故事在這裏驀地跳到7年之後,由美子在鄰居的安排下,嫁到日夜面臨日本海的怒濤的鄉下小鎮曾曾木,為鰥夫民雄續弦。由美子的新生活雖然平淡,但卻安穩,而民雄與民雄的女兒友子也不曾做過什麼令她為難或不快。然而,自從由美子因弟弟的婚禮而重訪故鄉尼崎(在大阪與神戶之間的工業城市),關於郁夫的死的疑惑與悵惘再度一波接一波地衝擊着她。
由美子在戲中絕少有機會直接地展露她的悲傷,那種節制情緒的程度在相近題材的作品中委實罕見。我們在戲中沒有真正看過由美子哭,即使是壓軸一場她在海邊對民雄透露心聲的戲,我們頂多也只是在聲軌上聽到她的抽泣。那一場戲我們甚至望不清楚由美子的相貌。攝影機放得老遠,生怕在這個私密時刻侵擾了由美子脆弱的心靈禁區;臉上的細部全看不見,由美子與民雄都成了暮光下修長的剪影,在海與石之間一進一退,一問一答着──由美子說她終究不解為何郁夫要尋死,民雄則權宜地託辭說他可能見到「幻之光」在呼喚。
《幻之光》的故事非常巧妙地將郁夫的死設定為一個無法理解的謎。就算由美子與舊友相聚提及舊事,也不過是再鞏固同一個事實──郁夫臨死前絕無異樣,毫無線索可以推敲到他的自殺動機。所以電影的筆墨不是花在如何去引導由美子查探、了解當時郁夫的心境,這是一個永遠的問號;電影着力寫的是女主角如何深挖進前所未及的情感幽處。
探問真實情感
由美子挖掘得愈深,電影所傳達的情感就愈強愈濃。打從由美子自尼崎回來後,我們可以看到每個接續的場面都是進一步迫使由美子直面昔日的悲劇。先是由美子目送鄰居留乃在嚴冬入海,她的背影何其似郁夫與失蹤了的祖母曾經有過的身影,留乃幾乎像他們一樣一去不返了。接下來由美子在市場跟留乃談起亡夫、兒子勇把玩一輛似曾相識的綠色單車、由美子掌藏郁夫的鑰匙然後責問民雄為何隱瞞他對亡妻的深愛……每一場下來由美子都比之前更難過,但同時間,由美子(與我們)也是漸漸深入她內心的最底層。不是什麼也可以給時間撫平,不是任何傷口也有痊癒的一天;由美子的心彷彿是被開了一個永遠的洞。
面對命中憾事,由美子如履薄冰地自省,探問自己最真實的記憶與情感,然後嘗試與一生悲愁共存活。比起無止盡地沉溺於感傷,或得過且過地將心結解決消化掉,《幻之光》所展現的態度,無疑是較為成熟的一種。
2015年11月4日 星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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