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1月15日 星期日

家明雜感:後雨傘《十年》想像

星期日生活   20151115

【明報專訊】「想像」——這陣子電影的最熱門關鍵詞。

《哪一天我們會飛》的主題曲高喊「仍然要相信,這裏會有想像」。「怎會零創傷」的雨傘運動剛好一個年頭,我們為了「不能言傳的夢」(「飛」=普選?),「闖蕩在未知裏」。歌詞及電影提醒不要忘本,「記得」很重要。代表「初衷」與「夢想」的手工飛機,翱翔在曾懸掛「我要真普選」巨幅的獅子山旁。中年危機的中產夫妻少小離家老大回,跟後生打成一片;「這裏(我城)」於是仍有想像,後雨傘的寄寓相當明確。

電影節CineFan節目的本月主題也叫「想像」:「法國新浪潮的未來想像」。不理左岸右岸,由高達、杜魯福到Chris Marker的科幻電影,設想的未來無不危言聳聽。《阿爾伐城》(Alphaville)的人臣服在超級電腦之下,不再問究竟(why);《烈火》(Fahrenheit 451)的主題是禁書、焚書,書本是前人回憶,焚燒是粗暴的清洗記憶。經過了雨傘洗禮,今天回看這一系列批判極權的科幻片,着實別有滋味在心頭。Marker的《第五關》(Level Five)及《堤》(La Jetée),形式顛覆目不暇給,亦好見證他玩味記憶的看家本領。當然還少不了同期重映的經典《2020》(Blade Runner),三十多年前片子。它推算的2019年科技還沒出現,但關於clone的倫理卻很先見。影片的未來洛城不見天日,部分意象原來借鏡香港。

五短片義無反顧講政治

然後,正在舉行的亞洲電影節,有部新鮮出爐的本地短片合集《十年》,亦是「未來想像」。裏頭的五部短片,題材及風格五花八門,說的是十年後即2025年的香港故事。

五部片由十來到二十多分鐘不等,依次分別是郭臻的《浮瓜》、黃飛鵬的《冬蟬》、歐文傑的《方言》、周冠威的《自焚者》及伍嘉良的《本地蛋》。歷來香港的短片結集不多,若無記錯,對上一次已是2008年的《十分鍾情》。《十分》當年有刪剪風波,某片因涉六四話題,在大陸送檢時被刪,短片由十變九,香港公映版亦難倖免。對比起來,《十年》的製作團隊更年輕,拍來得更沒包袱,五部短片全部義無反顧的講政治,諷喻時局、影射當下香港。其中周冠威的《自焚者》,說不準是在去年雨傘運動後,第一部重現「九二八」場面的香港電影。當然製作條件所限,場面不至於宏偉;然而,只見手無寸鐵市民奔竄躲避催淚彈煙霧,好比關錦鵬《藍宇》一場夜戲暗示六四血腥鎮壓,只要氣氛抓對了,即使只驚鴻一瞥,已是有力的時代見證。

《十年》有多敢言率直,看看郭臻《浮瓜》的故事設定可知:

十年後的五一勞動節,「建制派」議員在一所中學搞慶節活動,派愛心米、搞攤位遊戲。同一校舍內,一項政治陰謀正在秘密進行。疑似中聯辦的代表(樂見《小武》的王宏偉參演港片),透過電話為「主任」傳話,與幾個建制政棍及警隊「一哥」密謀商議,準備委託黑道分子作中間人,在節慶活動上演一場自導自演的「恐怖襲擊」:行刺議員,令輿論嘩然、公眾恐慌,控制民意,讓中央乘勢在香港推出國安法。主使者的考慮,是到底開槍打男的還是女的更有效。女議員名林瓊梓,輕易叫人想起今天「前途無量」的「李X琼子」(仿AV女優的別號真絕)。另一邊廂,兩個嘍囉在另一班房聽候黑道大哥的命令,一是肥胖的中年失業漢(光頭卻叫「長毛」),十年前來港後百業蕭條,入黑社會只為打長工;一是南亞少年Peter仔,從名字可知是個平凡人物。《浮瓜》濃縮的敘事時空,議員、政棍與嘍囉三段戲互相穿插,趣味盎然。全片以風格鮮明的黑白拍攝,配樂(電結他與大提琴)及剪接(像擲銀決定命運接上攤位遊戲)都有神來之筆。

造就純本土電影可能

《浮瓜》的選題大膽,拍來充滿黑色幽默。若記得去年佔領運動期間,黑白二道裏應外合的清場手段,就明白它並非無的放矢。難怪說最壞也是最好的年代,香港電影工業暮氣沉沉,「香港電影」的身分含混不清,反倒造就了這種純本土電影的可能。

我甚至覺得《十年》可以跟「新浪潮的未來想像」對讀,兩個節目正來得合時。你有燒書的《烈火》麼,《十年》也有伍嘉良的《本地蛋》。《本地蛋》比《浮瓜》溫文,同樣的2025年,故事坐落在幽靜的象山村。廖啟智演的士多老闆,販賣的雞蛋來自香港僅餘的農場,可惜打着「本地」旗號即屬違規,因「本地」是避諱詞不容說也。身穿解放裝的「少年軍」說要向長官稟告,年紀小小就一副要批鬥的嘴臉,看着叫人哭笑不得。在《本地蛋》的故事世界,連《叮噹》漫畫都被禁了,跟《烈火》一樣荒唐。

黃飛鵬的《冬蟬》是最科幻的一部,結合詩意與囈語,片上文字具設計味。畫面質感豐富,場景疑幻疑真。中間一兩段蒙太奇很奪目(星雲、青蛙、蟲等),後製技術毫不失禮,營造出荒涼像廢墟的未來。我們只見到黃靜(身兼編劇)及劉浩之演的一對孤獨伴侶,他們負責把物件有條不紊的製成標本及存檔,好一個守護記憶的形象化設計。歐文傑的《方言》則比較簡單,想像十年後廣東話在香港完全被邊緣化,日常熟悉的詞彙已被大陸用語取締(「貝克漢姆」而非「碧咸」)。一個不諳國語的計程車司機,工作上連番挫折委屈,兒子也快瞧不起他了。

重演去年「九二八」

周冠威的《自焚者》野心最大、難度最高。短片以偽紀錄片方式,找演員扮演受訪的學者、抗爭者等,就2025年一宗在英國領事館自焚的事件發表意見。影片氣氛悲情,前文說,《自焚者》重演了去年的「九二八」:當馬路上煙霧瀰漫時,一個叫歐陽健鋒的年輕人(《哪一天》的吳肇軒)來到防暴警察跟前,雙手合十、低頭禱告,最後被「黑警」打得頭破血流。十年後,歐陽是首個違法廿三法條被判入獄的人,最後在獄中絕食至死。沒有烈士,世界就不會改變了?《自焚者》扮演受訪的其中一句sound bite:「共產黨的邪惡,不是一般常理可以推測的。」

無巧不成話,關於2025年的未來想像,這陣子還有賈樟柯的《山河故人》。故事由19992014說到2025。在未來段落,來自山西的老闆張晉生已在澳洲落地生根,中國人總是如此漂泊的。他的兒子是個自小欠缺母愛的竹升仔,跟家鄉及生母完全斷了聯繫。他幾乎連母親名字都記不起,但對葉倩文的《珍重》還依稀有點印象,那是母親當年很喜歡的一首歌。

《十年》及《山河故人》,看着看着,說不出對未來的感覺。

(按:《十年》將在亞洲電影節放映兩場,日期分別為今天和明天。)

文 家明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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