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5日 星期一

孔捷生 - 廣場紀事,做個誠實的中國人

香港蘋果日報 2009年06月15日

回憶六四,想起汪明荃唱的《勇敢的中國人》:「令我錦繡故鄉色變,令我嬌美翠湖含恨,望向中國國土,此際浩氣在騰,誓要將我苦難化為悲憤,做個勇敢的中國人!」做個勇敢的人,我遠未夠格,只好先去勉力做個誠實的人,畢竟連這都頗為不易。看到《蘋果日報》讀者留言,問六四凌晨天安門廣場突然熄燈,其後發生了甚麼?其實六四紀實書籍很多,本人的《血路 1989》就是其中一本,廣場上發生的事,書中都有記敍。

這卻牽扯出另一話題,六四之夜有成千上萬廣場守護者,卻只有老鬼和我兩個作家。屠城後我們先後獲黃雀行動營救,我和蘇曉康、遠志明被支聯會安排住進沙田一庇護公寓。想不到老鬼也住在同一幢大廈。他違反支聯會規定,私自過來串門,劫後聚首不勝欷歔,我才知道他當時在廣場紀念碑東側(我在西側),言談之間發覺我們所見略同──全賴侯德健在千鈞一髮之際和軍方談判,學生市民在武力清場的最後一刻列隊撤離,廣場之內幸免發生集體屠殺。

由於老鬼違規,我們被拆散居住,我再沒見過他,此後也沒有讀到他的六四回憶文章。我甫到美國便把《血路 1989》投稿給陳若曦。其時高信疆等台灣文化人的六四捐款用於創辦文化雜誌《廣場》,陳若曦是社長,我這篇紀實文章就發表於《廣場》創刊號。文中關於六四廣場紀事,與當時海外傳媒蔚為主流的說法不同。連陳若曦也覺意外,她卻撰文支持,認為即使面對如此殘暴的事件,作家也要據實直言。

然而六四血泊未乾,那時說話最權威的是八九民運之風雲人物,其中影響最大當屬六月十日向全世界播出的柴玲錄音帶。她六四清晨率隊撤出廣場,學生卻在六部口遭到坦克慘無人道的追輾,而且沿途彈痕纍纍,血肉狼藉。悲憤欲絕之下,柴玲採信了廣場屍積如山,血流成河的傳說,一經她的口道出,幾乎就是不易之論。我的《血路 1989》之廣場見聞,當時信者寥寥。不過我和陳若曦都沒有甚麼「話語權」,卻有一個很有話語權的人,因為說實話而被剝奪了話語權,他就是侯德健。

六四後侯德健被羈押,九○年被驅逐出境,把他扔到公海由台灣漁船搭救。關於六四,侯德健的話語權不應遜於任何學生領袖。然而九一年初我到台灣見到侯德健,他極為落拓,因為他早先違反「條例」投奔大陸,台灣政府並不歡迎他。這倒不算甚麼,他本來就是反體制的逆子。更寒心的是台灣傳媒集體杯葛他,只緣他說了實話:「很多人說廣場上曾經有兩千人被打死或者是幾百人被打死,在廣場上有坦克輾壓學生和人群。我必須強調這些事情我沒有看見,我不知道別人在那裏看見,我六點半還在廣場上,我一點都沒看見。我一直在想,我們是不是需要謊言去打擊說謊的敵人?難道事實還不夠有力嗎?」

台灣傳媒咸認為侯德健這等說詞,是為脫離牢獄之災而給大陸當局的回報,於是一起封殺他。這位歷史見證人就此失去話語權。我告訴侯德健:「當時我也在廣場,你和我都說了實話。」幾年之後,我終於看到親歷其境的學生領袖說出同樣的證言,他就是封從德。六四大屠殺是血淋淋的事實,它確切發生的地點不在廣場,而是北京!

到今天全世界都知道是誰在說謊,北京政府以為瞞與騙至少對自己的人民還是有功效的。畢竟二十年過去,侯德健老矣,尚能飯否?再熬下去連「天安門母親」都要凋謝殆盡了。孰料卻有一位八十後龍的傳人出來火盡薪傳,他寫下這首歌:「六月的一天,全是年輕的臉。他們在春風裏,忘記了時間。六月的一天,全是年輕的臉。他們在陽光下,想像著世界。一場大風,把你吹散;一場大雨,把雲冲淡。一場大風,把我吹遠;一場大雨,把足跡冲淡……」野火春風,人民不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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