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3日 星期二

陳雲 - 生不逢時來得太遲

am730 轉角專欄 2012年03月13日

「我來得太早了,我的時間還未來到。」這是尼采的名言,他的哲學,死後好久才大放異彩。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考察南美洲部落社會,卻說另一番話:「我來得太遲了。」他步入叢林的時候,部落文化已開始崩解。

早來的,是先知、預言家、大哲人;遲來的,只能是史學家、人類學家。作家可以做,文學家是做不成的。在民初的朝代交界,魯迅仍可用舊詩言志,傳誦至今,今日就好難用舊詩自況而得到讀者欣賞了。

二十一世紀過了十年,於香港讀到晚明文采,民初哲思,頗令人失諸交臂,夜起彷徨。晚明、民初是回不去的了,只能回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當年我還未出世,五十年代是六十年代末期用電視轉播的電影來認識的。恍如隔世,就是這種感覺。好似在越南和馬來西亞的古鎮看到舊時中國的風光一樣,然則那個中國早已消逝了。好像我們看見天上星光,來到地球的時候,看到的時候也許太遲,該星球已經毀滅了。佛祖在菩提樹下打坐,出定的時候,觀照天際明星,頓覺緣起性空。

因緣際會,與劉天均兄飯聚,有驚喜,也有哀愁。驚喜是在香港衰世,得遇哲理與文學奇人,日夕孜孜不倦思考人生之苦,人生之出路,寫作散文寄託,創作小說探索。劉君的散文,都以風流命名,《風流近來都忘了》、《依然風流》、《豈是等閒風流》,於隨風而流逝的生活,淘洗出一點意義,可以死後無悔無恨,散文之中,我尤其喜歡「人死觀」一篇。他說建立「人生觀」不如先建立「人死觀」,如莊子詢問路邊的骷髏,坦然面對死亡之解脫。這也是佛祖傳下的白骨觀的修行法(另一是胎息法)。

劉君交我閒讀的小說草稿兩篇。一是《禿頭張三》,恍如聊齋故事「三生」橋段,講述一禿頭漢努力行善,以避過死後落地獄之劫難,偏偏事與願違。例如張三誠懇贖罪,投身紅色中國當兵,一心救世,建政之際因槍傷而斃命,死後卻又落地獄去,情節令人莞爾。《厭世客》是探索生命意義的哲學故事,有佛道玄理,有存在主義哲學,也有香港生活的閒雜趣事,夾雜中西文學絮語,洋洋大觀,若是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此書當可風行,奈何又是遲來之作。

道祖老子說的大器晚成,不如張愛玲說的,成名要趁早。 《孟子》品評諸聖,孔子位列最高,乃「聖之時者」,知所進退而得時宜。生不逢時,不能得志揚名,然則退而自安,自淨其意,超生了死,卻是全然在我。

文化評論人,德國哥廷根大學民俗學博士,《中文解毒》系列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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