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25日 星期三

駱以軍 - 夏日煙雲

世紀.失物招靈   明報   2016525 

我們現在所在的這個世界,應該跟從前的那個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世界了吧?
這種感嘆說出來,完全是廢話。任何一代人,在他生命不同階段,都會覺得那是和之前的世界迥異的另外一個世界吧?譬如我阿嬤,民國元年生的,當然她三十八歲之前的台灣,還是日本人統治的,她到老還是說台語,不會說國語。對她而言,1949年國民黨兩百萬部隊加上公務員,眷屬,撤退台灣,那就是和前半生完全不同的另個世界吧?或我父親,就是混在那一場大遷移中,倉皇離散的其中一個,他和許許多多我年輕時常遇到,現今可能大部分凋零的老外省一樣,總愛回憶當年逃難,在碼頭看見人如螻蟻如蛆蟲擠在岸邊、船舷連下的繩網、或掉入水中,他們如何在船上顛簸嘔吐,在基隆港上岸……對他們而言,那又是完全無從想像的另一個世界吧?上世紀八○年代,開放大陸探親,我父親半世紀後重回南京江心洲,當時連自來水都沒有,父親帶了美金、金鏈子、好多金戒子回去分那些子侄們,當時只掛心那邊親人窮,把退休金分撥帶去,幫他們修房,改善生活。我父親現在不在世上了,但他若知我去年回南京找我大陸大哥,我侄兒開着奧迪房車來機場接送,他們在河洲上的田地被新加坡人購併開發,配給這些老農民一家一戶,住進那像火星太空城幾十樓高的大樓群裏,我父親應該也覺得這是跑進科幻電影的另一個世界了吧?
真的,電腦,或網路,或手機剛出現在我這代人的生活周遭時,大約都二十多到三十歲間,當時我特硬氣,覺得那是和我無關的時髦玩意,我在自己小屋裏拿紙筆創作,也不是出去作生意,要那些東西幹嘛?這麼二十多年快三十年過去了,我不也被包裹進這個當初連從旁掂腳看看都不感興趣的新世界裏?我聽有人說,現在是人類從大航海時代以來,最大規模的一次移民,移民到網路世界。想想我這代人,經歷過傳統大腹部的電視被淘汰、冷氣的發明、照相機底片的滅絕、錄音帶的發明然後滅絕、紙張報紙或書籍出版進入黃昏,或我父親那輩人無法想像的ATM提款機……但其實都比不上這個往網路世界的大遷徙,來的感受到一個自己跨過門框,後頭的舊世界整個成為昨日煙雲的幻異感。這原來是科幻小說的語境,但我近來竟有時會回想:從前我所在的那個舊世界,電腦、網路、智慧手機還沒形成這個我們一半在其中,一半在外頭世界,那之前,有哪些已徹底消失的東西呢?譬如從前清晨送報這件事,我父親早起,送報僮騎着腳踏車,在我們永和巷弄裏穿行,將報紙整落用橡皮筋紮着,也不停下車速,像擲迴力棒一樣,技術非常好的啪啦就扔進我家玄關,周邊養狗的那吠聲此起彼落。或我父親至老還是勤於寫信,標準信封或航空信封,他書桌有一袋漿糊,下角剪個洞,封信封、黏郵票,然後要我跑腿去街上郵筒投擲。現在email誰還真的寫信往返?或我妻子娘家,從她還是小孩時,每年她父親會帶全家到照相館拍一張合照。有許多東西,它們好像還在,但並沒有隨大遷移搬到這個虛擬的新世界,於是變得像影子、煤灰般存在。
我有個好友,跟我說起他大學時,在師大附近一窄小的學生宿舍,有個漂亮的學姊,某次來他那兒,坐在他床上和他喝冰啤酒聊天,他坐在地板看着她牛仔褲勒緊的腰腹,露出肚臍。在那年代,那何其性感私密。後來他將她撲倒,但學姊有男友終沒和他有後續。三十年過去,某天他突然想起這曝光一閃的往事,心中無比懷念。上google輸入那女孩的名字,竟一筆相關的資料都沒有。像是跨越這個新世界和舊世界的邊界,那個《去年在馬倫巴》,那窄宿舍的燠熱、年輕的騷味、對未來惘惘的不安、從花玻璃窗垂灑進來的熾白強光,那一切歷歷如繪,但那人沒移民到網路世界,她竟就像煙一樣在這世界蒸發了,消失了。
作者簡介:台灣小說家,長篇小說《西夏旅館》曾獲香港「紅樓夢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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