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16日 星期日

阿離訪問伍珮瑩:但念無常,唯良心可恃

生活達人   星期日生活    2014年3月16日

【明報專訊】佛陀曾問弟子,人一生中有多少時間可把握?

弟子答曰,五十年?三十年?十年?

還是更多更少?後來一弟子答:呼吸間。

佛陀說,「出息不還,則屬後世,人命在呼吸之間。」

一瞬的把握,要如何抉擇?

要考慮前程?個人得失?自身安危?

抑或是公眾利益,真相呈白,公義彰顯?

伍珮瑩說,人若看得通,很多事都不重要。

選擇可以很簡單。

娑婆之世總無常,唯人的良知可恆存。

不求人 要自己有本事

伍珮瑩的手袋,橘紅,小巧卻很重,「我的家當都在裏面。」裏面有化妝品,電腦,以及一份政改方案簡報;無工一身輕的她,回港大找老師陳文敏求教政改方案,充實自己。年頭「被辭職」,她抑鬱良久;打擊,是因為無法處理被背叛的創痛,「人就是這樣,你以為自己會不一樣。你以為自己會避過,人性就是這樣。」盡心效力的公司,如此無理決絕,她雖奮力追討,亦有最壞打算;但她要讓公眾知道,一間跨國公司所行的不義,「不要make me as a victim(把我當成受害者)。」

雖然當下是她的低潮:十多年的事業毁在一朝。典型女強人,咁大個人,未試過不用上班,「但,人生必然有低潮,一定有的。」說話裏,有種驕傲的平穩。

眼前的幹練的專業人士,在深水埗元州邨長成,一家八口,一兄三妹一弟,她是二姐,父母從小要她包攬所有家務勞動,照顧弟妹煮飯清潔,她大哥則手不沾水,「父母在我年紀很小時就對我說,如果你讀書不好,我就不會送你去讀書,不會花錢讓你讀,所以每一個女都很用心讀書,因為,你沒有後路。」她從沒怨責父母重男輕女,反而感謝母親,「我媽是很聰明、很有獨立性格的人,她整天都會跟我說,女人不要靠男人,要自己有本事。」逃難到港的一代,靠自己,是存活信條。

做生意是不需要讀的

七八十年代,靠自己,明天會更好,是其中一條能被實證的生存法則,也在伍珮瑩身上體現。讀書時,她成績好,體育好,不溫習也能名列前茅,運動比賽總是位列三甲。個人有能力,就擁有保留個性的本錢;老師管不着她,唯獨她那嚴厲母親。初中參加排球校隊,年年跟父母反臉,雙親嫌排球褲太短、打波會腳粗,又怕她練波後被朋友帶去蒲,禁她上場;敵不過父母之命而放棄,但她仍不屈服於傳統的性別框框,「無得打波,就玩田徑!」班主任寫她的評語是「好勝,競爭力強」,她拿着成績表跟老師研究,「寫這個字(好勝),是不是不太好?」

升大學,她一心想要做生意,卻沒選商科,卻讀上人人推拒的法律,「因為97(中國)要收番香港,大家不知道往後的法律是否一樣。」自己的需要,她異常清晰;讀書並非求學位,她要的,是個人的思考磨礪,「做生意是不需要讀的,你要讀,不如讀一些比較嚴謹的科目。是有了business才有得讀,不是讀完了才有business。」

思考方法 律己以嚴

港大法律系畢業生,本是錦繡的大狀前程,但她我自行我路,轉向商界,由最低級做起。當管理層,也要與銷售員一起企街推銷,「如果我不企出去,我怎知道他們做什麼?這是我學習的方法。我要先了解事情再思考如何做。」中二時,老師在她的生日卡上就寫了一句,律己以嚴。她記住,大半輩子念着走來。作為顧問公司的總監,不少客戶是跨國巨頭,她要向大老闆們提出戰略性的分析意見解決問題,靠的是整全的經驗、嚴謹、精準。「大部分人最大的問題,就是不知道自己有什麼問題。」她見過太多老闆,眼中只有一己想望的目標,見片面卻不見整全,因此滯悶不前,或終至失敗,「董建華當日也不會想過會吹冧樓市,他只有一個objective,沒想過大局。你在局內,看不清楚。」從宏觀微觀,至置身外圍;從上至下,不只上級的話要聽,底層員工也要接觸,才能從方方面面中,分析事情的根本。

報告被曲解 專業受侮辱

她說,立論要有證有據,才能令客戶相信你的每個分析,每個步驟,「我不是說給一個人聽,上上下下,你都要convince。」這份嚴謹的執著,無怪乎當年她在公布發牌前,最少三次提醒政府要修改及更新顧問報告;也不難理解,當政府一意孤行把2012年的報告曲意解讀,她會義憤填膺,直覺專業被侮辱。

她笑言,這種嚴謹堅持,也不時令她碰壁。以往,第一次和客戶開會,已直白地批評客人的東西「唔得」,令老闆們碰一鼻子灰;這樣的烈性,怎能在習慣阿諛奉承的商界打滾?「時間會證明一切的。」她掛着一抹自信的笑。不少客戶跟她合作經年,甚至成為朋友;在許多老闆眼中,她是個聰明的顧問,「我是不是很聰明?我是很聰明,我很喜歡思考。」訪問中途,伍珮瑩乾脆叫記者給她看訪問問題,說,給她看看,她就知要怎樣答,「鍾意思考的人,就會有意見。」

簡單決定

一個思慮如此周密嚴謹的人,何以會冒得罪政府的大險,做出「爆大鑊」的舉措?伍珮瑩說得淡定,「面對當日的事件時,我看過合約,知道自己有什麼可說,有什麼不可講之後,其他是良知的決定。你怕不怕得罪人?那些人有機會影響你將來呀!但前提是,記住,只是『有機會』、『有可能』,但良知的決定是今日的。今日,好多人需要一個答案。」在那躁動關頭,她的思緒依然條理顯明,沒被任何恐懼憂慮糾結。

「我只是指清一些人在講大話,誤導公眾,除了我,當日沒有另外一些人可以做。所以,這個決定很容易,一個是可能、有機會,另一個是今日、是良知。」她想起周一在追討賠償的記者會上記者的追問,「我來不及告訴她,這是有關良知。」良知,每每被現今社會歌頌,卻觸不着;她卻是克行起來,把它納入為決定生活行為的一個思考因素。

「沒有人到臨死的那天仍會想,我返得不夠多工,或搵得不夠多錢,沒有人會後悔這些的,到死的那天,你只會後悔沒有時間陪家人,或做了一些事覺得很慚愧,到我回望時,可能是因為一時貪心,你覺得良心過意不去。所以事情是,(思考)到你死那天會怎樣選擇,就是一個很容易的決定。」但生活日常的庸悶平乏中,人又怎能想到生死作伴?「馬航那航班,我都搭過,我成日搭」,「飛機跌下來,我無愧我的後代,我也不會後悔,當日沒有做一些,只有我能夠做的事。」

名利地位,花飾金屋,都是中途之物,片面,不徹底,「人心靈的快樂或長久的滿足,不是來自物質上的。」但她不是個身光頸靚的闊太嗎?雙耳的閃石耳環還在放光,「這些石你看似很大顆很靚,但你真能分清楚它是真的嗎?」她笑問。物質只存一剎,過水無痕,「你可能說,『你搵咁多錢當然可以咁講』,但每一個人都要有時間去經歷這些事。」

起跌本無常

10年前,她是負資產,單親媽媽。

「我記得有一次收到那張bank statement,看到層樓會突然間哭出來,覺得自己工作10年,但到頭來都是什麼也沒有。」帶着7歲女兒,一個女人,背着一身傾家蕩產都還不成的房債,後來想到,「其實你的生活也沒甚改變,你仍然住在那間屋,仍然要返工,對不?身家多一個零少一個零,真的沒關係。」

香港人對起跌風浪,根本毫不陌生。政治的,經濟的。「97,每個人在炒樓,跟朋友飲茶時就在想,一會兒到哪裏睇樓。」下一刻,樓價卻跌了七成,「金融海嘯買accumulator賺好多錢時,都沒想過會輸到甩唔到身。」這個為大公司解難策案的顧問,說得坦然,「你覺得這個世界是predictable或controllable?」世界沒早知,沒保證,「但打麻將的時候,你也不會想要起身啦!有些人沉迷這個遊戲時,都不會抽身。」伍珮瑩說,那是因為人們看不見遊戲外的,無常。

「香港有太多利益,有很多擁有利益的人,他們是beneficiary的,但你今日是beneficiary,你難保你明天也是,萬一有一日你不是呢?你翻身機會都無。你願意繼續bet on出錢收買人或被人收賣,還是希望你的仔仔女女有機會在一個公平的社會,一個公平的環境成長?」無常難敵,僅能留低的,是人的善良,和公平的制度。

堅持,才有價值

在商業世界中,堅持往往不易,「因為我願意嘛!我願意,不是賺最多的錢」,「做人要有一個基本的良知,我不覺得搵錢是一切。」她笑說,人們總覺得她何必這麼堅持?「但,time will tell。你有堅持,才有價值。」她見過不少在台灣的老闆,陳水扁時由藍轉綠,馬英九時又由綠轉藍,「那些才死得最快,因為你沒堅持,你沒堅持,即是你沒價值。香港人也一樣,如果你不堅持,不爭取你的核心價值,那你和大陸人有何分別?香港還有何價值?」

「如果你每一日都要想,我只是食飯啫,才做這些事,那你什麼都能幹出來。可以陷人於不義,因為我要食飯嘛。食飯是一個基本的生命要求,沒人可以challenge這件事。為了食飯,個客要我做什麼就做什麼,為了食飯,老闆叫我做什麼就做什麼,為了食飯,無良心,算啦我唔出聲,這些是說不通的。」香港人並非未富先驕,不少港人早能滿足基本生活需要,搵食,不可能是作惡或沉默的藉口。

不能自甘當蟻民
民主對商界之必要

不少人認為,要利字當頭的商界談民主自由,很難。伍珮瑩不同意,她看的不是「商界」,而是整個界別中的個人,「每個人都有一些自己相信的價值。如果每個人都不覺得這些事情重要,你自己要被人bully的話,這是你自己的選擇,是你自己甘願做一個被人欺負的蟻民。」

不移民,這個是家來的!

「好多商界都係受害者,當你無民主,無自由時,即是說,有人只要買通1200人,派一千萬給1200人,就搞掂所有的事。但當你有民主時,你就要派給700萬人,那如果你要派給700萬,或最少350萬,你的成本就高很多,即是買不到啦。商界追求的,是一個公平的社會。」她認為,香港的民主和一切珍罕價值,商界不存有最大的影響力,關鍵在於每個,香港公民,「每一個市民覺得不關他的事,覺得忙,覺得沒有人可以選,就算我有一個好的機制,對我也沒太多好處,那大家就算了,搞掂自己份工就算吧!但你的子女呢?除非覺得不會再住在這裏,自己主動放棄,那些就不是香港人啦!大部分不移民的人,也要為下一代着想。」在人心驚恐急欲逃離的當下,她斬釘截鐵說,不移民,「你住了你家多久?」她瞪着一雙鱗亮大眼問道,「那個是家來的!」風雨起跌,都在這地;「香港人」這身分,或香港這家,應是值得留守的。

敢言的她,自覺香港太少人出聲,以為上頭決定,多講沒用,「大陸政府是看民意的,所以它才這麼緊張要製造民意,否則他們何以找那麼多二打六出來嚇香港人?」牛鬼蛇神擋路,加上聲聲「香港已死」的哀聲悲鳴,令港人益發抑鬱無助,「沒有人出聲,就愈行愈衰。如果你自己的權益都不爭取,就會愈來愈無。」

面對眼前的暗路,恐懼是必然之態,「但你想想,香港人都經歷了這麼多了。」回望172年間,由山赭石脊、颶號土惡、大小戰亂,到經濟騰飛大起大跌,疫症蕭條,都走過了。歷史與個人命運的無常如此兇猛,人們也抵受得住,何以讓政權,摧毀人賴以為生的自尊自重。「一個普通人都可以做少少事,這些少少的事,你想深一層,不是很大代價,我好像損失很多,但可能我在金融風暴損失更多,即是說,這些只是人生的平常事。」人們期望英雄烈士打救,但伍珮瑩說,每一個人,都有責任,不要推卸。

「無常是常態,什麼也不能依靠,唯一可以依靠的,是自己的良知。」




文 阿離
圖 李澤彤
編輯 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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