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2月20日 星期一

星期日現場:他安靜地 在青山過了七天六夜

星期日生活   2016219
【明報專訊】阿南說,他在青山醫院住了六天,每天都只看電視。精神病院內尖叫聲與哭鬧聲他都聽不見,他的世界死寂。有時,同房的病人會走來跟他談天,初時會在他耳邊大叫,見他沒有反應便寫字和他溝通。朋友進來探望他,叫他別理會這裏的人,悶了便乖乖上牀睡覺。「只要乖乖地,好快就有得走。」阿傑是這樣說的,於是阿南就這樣安安靜靜在青山過了七天六夜。他沒有精神病,只是聾。
童年的一場高燒帶走了聲音,阿南的右耳從此聽不見,另一隻耳亦嚴重弱聽,有時依稀聽到聲響,卻已無法辨別聲音內容。到了十三歲他才進聾人學校讀小三,一直讀到中四,算是識字,卻不是每個字都明白字意。「龍耳」創辦人邵日贊指出,聾人一般以圖像先行,他們構思句子習慣先想主題,再將細節慢慢補上,像他們談到去旅行,會先以打手語說明「旅行」和「我們」,進而才補上「去哪裏」和「幾時」,因此聾人就算學字也未必可以完全掌握健聽人士的溝通邏輯與語境,若將阿南的中文能力與常人比較,他能表達的字大概和一個小學生無異。(報道詳見頁2627
三十多年,他就只能用小四程度的中文與外界溝通。家人不懂手語,家裏的白紙於是寫滿了兩代人無聲的對話,以為單靠着簡單的字詞便可以維繫感情?事實卻不敵那本家家難念的經。
紙和筆也溝通不來
上年冬天,阿南在停車場通宵洗了十一個鐘的車,回家發現自己的書不翼而飛,他向素來關係就不太好的媽媽詢問書的去向,懷疑對方將自己的東西隨意扔掉,一氣之下扯了母親的衣服,對方報警,向警方講述正被有精神病與情緒病困擾的兒子襲擊。未幾,警察便拿着盾牌,煞有介事地衝進家門。警察將他推到椅子上搜身,他試圖用動作告訴警員,自己並沒有動手,又在白紙上寫字解釋,但警察望望他的字,一樣把他送到屯門醫院。
「他記得當時見到四、五個人,但分不到誰是醫生、誰是護士。他們為他做了基本的檢查,接着就問他為什麼要和媽媽爭執,如果媽媽日後再弄不見他的書,他會怎樣。整個過程無人為他叫來手語傳譯員,醫生和病人只用紙與筆問答。」龍耳的手語傳譯員Step正把阿南的回答一點一點地重整起來,「他說,那天他感受不到醫生嘗試理解他的需要,也沒有特別照顧他。」她記得初初為他做傳譯時,連她也覺得他問非所答,但見面多了,才發現其實是阿南活得太封閉,連人類表達的本能也在衰退,「聾人大多習慣單一的表達,像阿南,他不懂得對人詳細說明和解釋,只會答人有還是沒有,是還是不是。有一話一,有二話二。就算你問他當時發生什麼事,他也會因為不清楚你說的是哪個時間而不知所措。跟聾人談話,必須明確地提問,他才懂得應你。而且事後要把問題的答案像拼圖一樣整合起來,才會知道他的整體的想法,明白他到底發生什麼事。」
他根本不知那是精神科醫院
現在阿南還是那個清瘦模樣,卻比在青山時長肉多了。每當他頭髮長長了,兩邊的髮就會翹起,像頭上長了對角,同學因而替他起花名,他們把雙手放在頭髮兩旁,往上撥幾下,這就是朋友叫他的名字,阿南笑了。
在屯門醫院住了兩天,醫院便給他一張紙,說醫生要把他送去青山,叫他簽名。他第一次聽到青山,原來青山有間醫院,更不用說,他根本不知道那是精神科醫院,只知醫生叫他簽,他就簽了名,連同意書的中文條款也未看清楚,一個車程,就到青山。
青山藍天白水沒有教他意會過來,直到住進病房,裏面的病人在他面前又哭又叫,甚至幾個人圍在他身邊故意在他耳邊大叫,他才知道這並不是普通的醫院。他記得青山醫院的牀很髒很濕,日間他會刻意睡在地上,醫生姑娘經過也由他去睡,直到晚上他才會回到那張牀上。
這樣一個性格既內向,又不能聽又不會說的人被關進了青山,彷彿會就這樣過上一輩子。這段日子,只有阿傑與妹妹來探過阿南。六年前他認識了同為聾人的阿傑,阿傑會說簡單句子,表達能力比阿南好,他介紹阿南到停車場工作,工時雖長,但聾人能找到工作,每月有八千至九千元進帳,已叫相當幸運。阿傑申請了青山的探病證,平日醫院只開放下午兩小時的探望時間,阿傑收了工便坐車去探他,有時陪他談天,有次更帶了阿南喜歡的外賣,他千叮萬囑阿南,見醫生時要小心說話,別被其他病人影響。
同房的一張紙
有天,阿南的同房拿着一張紙,上面問他有沒有財物交了給院方保管。他假裝看不見,那人之後又問他有沒有試過跌親、哽親。最後,他問阿南,你有無試過想死。
他拿着紙條,問來探他的阿傑:為什麼他要這樣問我。他們倆都不明白,自此他吃過晚飯就早早去睡,遠離病友。青山裏沒人幫他打針、給他吃藥,每天不過是量一下血壓,醫生再把血壓記錄到報告中。
阿南與阿傑其實長得像一對難兄難弟,阿傑長着圓臉,跟阿南的削臉相映成趣。在阿傑心中,對方只是個思想單純的人,連朋友也不多個,生活圈子簡單,為了生計,日子都拿來開工,就算進了青山,想的也是份工。阿南跟他說,他很想快點出去重回崗位。工作以外,阿南比較封閉,他不懂得表達自己,但平日就算他們罵他,阿南也從不還口動手,於是阿傑說,他信阿南,「他絕對無病」。他找到阿南的妹妹,兩兄妹從小相伴,感情較好,阿妹一聽,知道事態嚴重,急急到青山找阿哥,另一邊廂阿傑又找上邵日贊,邵日贊到了找張超雄,一行人互相搭路,終於聯絡到青山院長,事情水落石出,一句沒有精神病,阿南終於可以回家。
但現在,母親見他走過,都會扯高衣服擋臉,連見也不想見到這個兒子。阿南已經習慣,問他會不會難過,他搖搖手,「由她」,他勉強笑了笑,依舊的,去搓他外套衣襬的邊緣。

後記
訪問時,邵日贊幾次都說着同一句話:「聾人與健聽其實一樣」。
「我這個圈子待長了,常常覺得聾人其實是健聽人的一個縮影,許多事我們同樣無處可訴。」他感嘆,一個健全的人要解釋自己沒有病已經很難,更何况眼前這個說到激動處,也只能用舌頭拍打口腔,發出清脆幾聲㗳㗳的男人。在訪問裏觀察阿南,我想,就算他現在聽得見了,也改不了安靜的常態。他除了喜歡搓玩他的衣緣外,談到傷心處往往比無聲更無聲。攝影時我們走進公園一角,他拍完自己的照片就偷偷偷走遠,可能是跟着低飛的麻雀或是散步的老人,瘦削的背影顯得有點寂寞,那時我就相信他的安靜,並不是因為他聽不見。對從小就聾了的人而言,他們心裏根深柢固了一座孤島,一輩子有口難言,他之所以安靜是因為社會步伐無情,長年累月地傷害了那顆心靈。
文:黃雅婷
圖:蘇智鑫、阿傑提供
編輯:蔡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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