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3日 星期四

陸友珍 - 名導演賈樟柯 家國歲月情濃

電影講座   2015年12月3日

時間的消逝流轉及對家園故土的感情,是賈樟柯電影裏常見的主題。他來自山西汾陽,在這個中原小城度過了他的童年與少年時期。他說過在20歲上北京念書前都未見過海,十來歲學會騎單車後他馬上做的是駛到鄰城去看汾陽沒有的火車;對少年賈樟柯來說,汾陽城外的國土就是想像的開始。天高海闊滋養了他的期盼,同時間老家的景物氣息又每每教他牽掛惦念;即使賈樟柯很早就得外國評論青睞,算是走向了世界,但他的電影還是一而再地回到國土深處,以及他的晉地故鄉。他的新作《山河故人》剛得了金馬獎的最佳原著劇本獎,乘此機會,我們回顧一下幾部與家國、歲月命題有密切關係的賈樟柯作品。

賈樟柯第一部長片《小武》,已是一個直抒對家鄉所思所感的作品。當時的賈樟柯憑《小山回家》在香港得獎後,其實是想再拍多一齣名為《夜色溫柔》的短片,但當他回到闊別年餘的汾陽後,馬上改變主意。那時汾陽城的市街正急速變化,幾十年不變改的大道逐步翻新,同時期政府也雷厲風行地把老舊房子拆卸重建。在這個關鍵的轉變時刻,賈樟柯馬上移船就磡,趕緊拍成了講述扒手小武的《小武》。

在《小武》裏面,我們見到的除了城市景貌的變遷(公安走進將要拆遷的房子量度尺寸、城市周邊興起KTV歌廳),還有人情的變改。電影開首一段寫小武與靳小勇的關係,最能見到人際關係怎樣隨年月變質。小武與小勇原本是自小相識的好兄弟,長大後甚至一起當過小偷。然而,今日小勇轉行當上買賣,成為縣裏的「企業家」,一朝得志的他不但不再跟小武來往,而且連自己結婚都故意不通知小武,決意要跟他斷絕來往。

喜以歌曲標示時代

在電影中我們一路可見不少細節,提示我們往昔小武跟小勇關係多麼密切要好。例如有一個鏡頭小勇走出門口,手頂着門邊的柱,柱上可見依稀的刻度:那些是小武與小勇成長時度高畫在柱上,每個標記累積起來就是兩個鄉下小子的成長記錄。及後有另一個鏡頭,是小武撫着柱的另一邊,同樣也是畫滿比較高度的記號。小武知小勇有心疏遠他、排拒他後,心中很是受傷,但他卻堅守最起碼的情義,始終遵守一些當日的承諾。小武說過,小勇結婚時,他要送他6斤鈔票。現在6斤就沒有了,但小武接二連三出動去扒銀包,也找到好一大疊錢,體體面面的用紅紙裹起送給小勇。小武給小勇送錢的那個晚上,彼此回顧往日情,各自默默啖着變質友誼的苦澀味。

小武離開後,到餐館獨個兒抽煙喝悶酒,想取個火時,才發覺自己無意中拿走了小勇那個有着《給愛麗絲》音樂襯托的打火機。同時間,電影剪到另一邊廂的小勇,他也剛剛發現掉了打火機。不再肝膽相照的小武與小勇,是否在微妙處還是心有靈犀?《小武》利用簡單的道具與音樂,烘托出曾經深厚的情誼隨時間而逝的感慨。

賈樟柯第二部作品《站台》,極具野心,兩小時半的篇幅內(電影最初參加威尼斯影展的版本達190分鐘;賈樟柯及後表達過短版更符合他的構想)涵蓋了1979至1991年的中國,銳意要寫出在改革開放中急劇轉變的八十年代。《站台》的劇本其實早在《小武》前已寫好,但因電影製作規模太大,所以不得不放棄。《站台》主要寫原屬汾陽文工團的兩男兩女──崔明亮、張軍、尹瑞娟、鍾萍──在10年間浮沉飄泊的故事。崔明亮與尹瑞娟本來互有好感,但尹的父親不同意女兒與崔明亮往來,令他倆幾次錯失機會,各自蹉跎空等了好幾年;張軍與鍾萍起初是感情穩定的情侶,但在鍾萍意外有孕墮胎後,兩人的感情就開始有變,最後鍾萍毅然離開了張軍。

賈樟柯寫時代有一特色,就是他很少去強調「今不如昔」,或者去評議時代帶來的變動屬優還是屬劣。他在《站台》裏寫內地的八十年代,也不是將舊時代全盤浪漫化,純粹地緬懷一個現已逝去的時代。這一點可以從電影如何描寫潮流文化的變動看出來。《站台》不比一般描寫大時代的史詩電影,它的發展不是以歷史上的政經大事為軸心(主流歷史裏的關鍵要事,如推行一孩政策、為劉少奇平反、八九學運,在戲中都成了背景裏一晃而過的點綴);在戲裏真正標誌着時代及其變更的是各式各樣的流行文化,其中以歌曲至為重要。

電影序幕,是崔明亮、張軍等文工團團員在舞台上向群眾表演革命歌曲《火車向着韶山跑》。電影以一長距離的鏡頭同時捕捉表演者與觀眾,不添半點色彩地記錄了台上繪形繪色的演出,以及台下自然的歡笑聲。到後來拍文工團的青年們隨着《成吉思汗》的音樂熱烈地搖頭擺腦,或者崔明亮以「深圳群星太空柔姿霹靂舞團」的名義在舞台上大唱最新潮的搖滾流行曲,賈樟柯的攝影機都是一如以往地客觀,保持一定距離。他更關心的,應是被動地受時代洗禮的小人物。

到了2006年的《三峽好人》與2008年的《二十四城記》,賈樟柯則轉向聚焦規模更大的動盪變化。賈樟柯原本到三峽地區是拍紀錄片《東》,但拍了十多天後,他被當地的人物、環境與生活的氣氛感染,再加上那裏有許多地方轉眼間將會因三峽工程而被淹沒,這激發了賈樟柯馬上着手拍一部劇情片《三峽好人》。

簡單情節側寫改變

《三峽好人》主要由兩邊的故事構成,一邊講來自山西的韓三明到奉節找前妻, 另一邊講同樣來自山西的沈紅到三峽找丈夫。電影的情節比較簡單,較有力量的會是那些拍攝長江兩岸樓房屋子都變成頹垣敗瓦的畫面。二千多年的都城,即將一去不復返,長埋江心。三峽工程影響的當然不只是三峽地方的面貌,還有成千上萬居於三峽流域的人民的生活。在劃時代的水利建設背後,又是無數平民離鄉遷移的故事。《二十四城記》承襲了《三峽好人》的主題,同樣是講一個群體的遷徙故事,今次賈樟柯的對象是五十年代由東北遷到成都的軍工廠,他訪問了幾代軍工廠的工人及其眷屬(其中有四段是由演員演出的偽訪段落),企圖藉此記錄個人在歲月裏的變化以及側寫出中國60年間的改變。

比較起前述諸作,《山河故人》並沒有特別花太多筆墨去寫時代,反而更着重去寫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以及各種人際關係怎麼隨日子而生變。《山河故人》也有點示時代的標記(最明顯莫過於兩首在戲中各出現三次的流行曲,Pet Shop Boys的Go West與葉蒨文的《珍重》),但卻不似《站台》那樣用大量時代標記去串連出一條勾勒時代的脈絡。另一方面,賈樟柯在《站台》對情節的描寫非常節制,主角情侶間的離合也是寫得點到即止。但到了《山河故人》他就不避煽情,3段分別發生在1999、2014及2025年的故事,他都嘗試完整地鋪陳人物的內心變化與情感衝突。

趙濤飾演的沈濤在1999年時才二十來歲,在兩個同樣愛她的男人中選擇了意氣風發的張晉生;15年後,離了婚的沈濤同時碰上了不期然的重聚與離別,多年不見的好友梁子回來了,但她的父親則突然死去;又11年後,沈濤的骨肉至親──她的兒子到樂──已移民澳洲,她還是一個人守在汾陽,身旁只有一隻寵物狗陪伴。她不會知道到樂在澳洲所經驗的心路歷程是何等崎嶇反覆,然而,奇妙的是,沈濤在老家剁肉時,竟傳來了兒子在遠方的呼喚聲。導演似乎在說,任時代變遷,山河更迭,但某種堅韌的人情聯繫總能超越一切。

在這裏想特別談談電影的結局。我跟不少喜歡《山河故人》的朋友一樣,都覺得電影最後收結的一筆分外感人。《山河故人》去到最尾,從澳洲回到汾陽,我們見到沈濤已把廚務打點妥當,然後便拖着狗兒出外散步。漫天細雪紛飛,沈濤佇立在空曠平野,起初只是像做熱身運動一樣隨意地把手腳放鬆郁動,然後海濤聲與鷗鳴聲橫空掩至,不旋踵就是Go West的歌聲響起。沈濤在中距離鏡頭裏隨歌聲起舞,鏡頭一剪,攝影機取較遠距離從後拍沈濤,地上唯她一人,與她遙相對望的就只有遠處矗立數百年的文峰塔。

新作收結感人有力

我認為這個結尾特別有力量有兩個原因;第一,透過Go West,電影簡煉地將結尾與電影的開首在觀眾的腦海中並置。電影是在Go West音樂襯托下展開,不過地點就換了是的士高舞廳,跳舞的除了有企在前排穿紅衣貼身牛仔褲窄皮靴的年輕沈濤外,還有張晉生、梁子等一大幫同鄉好友。當時大家是慶祝着1999年的來臨,在Pet Shop Boys的節拍下大家只管盡情歡樂。音樂特別容易令人有所聯想,在電影終結之前再奏出Go West,馬上就召回了電影第一幕的跳舞情景。往日情,今日意,同一首Go West,同一個沈濤的兩場舞蹈的畫面,恍如交疊在一起。那個跳得澎湃起勁的沈濤不但已年華老去,只能緩慢地用手帶出波浪的姿態,而且她身邊的人都散盡了,那個曾燈火明亮的的士高廳今日還在否?情景似曾相識,但中間卻有滄海桑田的變化,箇中心情又豈是唏噓二字了得?

另一方面,趙濤在結尾拿捏準確的演出也功不可沒。我們可以留意到,當她跟着憑空而來的音樂起舞時,她的臉上沒有淚,也沒有一絲愁意。相反,她把雙眼闔上,輕帶笑意。沈濤肯定沒有忘記與Go West緊密地扣在一起的前塵往事,但要傷心的都傷心過了,如今見過山河心藏故人的她,倒是單純地享受着以舞抒情的快意。趙濤在最後舉重若輕,以從容的神情,無怨恨無痛苦地承受着二十餘年的變故離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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