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19日 星期日

表意達人:黃裕邦 脫下標籤寫作 選詩悼奧蘭多慘劇

星期日生活   2016年6月19日

 

【明報專訊】兩星期前,在美國紐約大學,Nicholas Wong穿一身黑色西裝上台。

香港傳媒報道,他是LGBT文學獎Lambda Literary Award男同志詩歌組28年來首位香港得獎者。

這天,眼前的黃裕邦穿著短褲球鞋,悠悠呷着果茶,在校園的咖啡店談他的多重身分:詩人、香港人、同志。

「Label只是方便書商、書局和獎項的主辦機構,放你在哪個(書)櫃,哪個組別,方便別人認識你。」

就像Nicholas Wong/黃裕邦、西裝/短褲,身分也只是個隨時變換的符號,一如他在台上以流利英語致辭後,又用字正腔圓的廣東話爆出一句:「香港加油」。

意外走上英文創作路

跟別人說起Nicholas Wong,那位以英語詩集Crevasse(《天裂》)獲美國文學獎的詩人,不少人問,他會說廣東話嗎?

黃裕邦是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愛光顧街巿、大牌檔,廣東話由日常對答到粗口詞彙都運用自如,卻選擇以英文寫詩。原來,一切由高考說起。

當年他本想入讀中大翻譯系,怎料中國語文及文化科不及格,英文卻拿了A,唯有改選港大文學院,選修英國文學,直到後來完成兩個碩士學位,都以英語上課。「我不敢說英文很好,只是大學一直用英文,看的是英文,寫的自然也是英文。」

他愛看書,但學生時代都看小說,不看詩。直到大學三年級,為了不用寫論文,選了一門創意寫作課,才接觸詩歌創作。「英文是我的第二語言,我弱的地方是動詞,所以寫不到故事。因為故事要由動詞去帶動劇情,但我腦中好少彈出動詞,彈出來的多是影像、思緒。這種思考模式,加上英文的缺陷,詩會較適合我。」

新作串連外傭、家、傘運

大學畢業,在中學教過四年書,於港大攻讀比較文學碩士,再到城大讀創意寫作碩士,「自此才算是正式訓練,認真當(寫作)是career。」高考中文「肥佬」是人生的小意外,卻造就他的英文創作路。但今天一切,都是努力經營而來,「我決定了認真寫,就不只要寫,更要出(版),因此不斷投稿到美國。」香港的純文學讀者不多,看英文詩的更少,訪問中,黃裕邦不斷強調,「要reach到個mass(大眾)」。

他的最新寫作計劃,與雨傘運動有關,「香港有好多中文詩人出雨傘詩,但英文的呢?他們可能有,但我總覺得,如果首詩是關於自己屋企的,是否要發表到更多地方,讓人知道發生什麼事?」

上台拿獎那天,他本來準備好講稿,背面畫上雨傘,但忘了帶,最後以廣東話說了一句:「香港加油。」

Lambda Literary Awards於一九八九年創立,被視為文壇艾美獎(Lammys),亦是全球酷兒文學最高殊榮,黃裕邦是首位得獎港人,包括他,今年僅有兩名亞洲詩人入圍。他說,西方甚少看亞洲詩作,「我來自香港,有責任告訴他們,我是香港人,因此說了句香港加油。」

「這地方給我根的感覺,也有foreign的感覺。」警方擲出87顆催淚彈那天,他到銅鑼灣聲援。「雨傘運動把一切事情都重新定義,既有可以信任的人或事,已不可再繼續相信。」他的最新創作,是以母性(maternity)為主題,串連外傭、家、雨傘運動。

對香港的感情,來自這裏的人和事,像跟父母到士多買零食的童年回憶,像經常鼓勵他的好友,「我失意時會幻想他會對我說什麼,好想給他知道我拿獎了」。這位朋友已去世,書中有一首關於他的詩。

拒絕一切標籤

黃裕邦拒絕任何標籤,包括「香港人」、「同志」。「Queer作家寫的會涉及queer,亞洲作家寫的會涉及亞洲;但這會成為一個框框,若寫的不關queer事,是否就沒有了identity? 我不想每篇(詩作)都有關酷兒或香港人。春光乍洩好看,是因為導演不當這二人是同性戀,當是異性戀去拍,就是這麼簡單,這是我想做到的。」

身分只是符號,但成長地的養分,由他的詩能看出來。像他把英文諺語顛倒,向經常「明張目膽」自創成語的立法會議員鍾樹根「致敬」,更夾藏其大名「tree」、「gun」。

詩人呂永佳說黃裕邦是「思考型」。「我的詩無咁詩情畫意,無咁『楊凡』,壓迫感較重。有人會意象先行,但我有比較文學的底子,例如用詩探索城巿同身體的關係,都幾得意,其實這題目是篇博士論文。」台灣同志作家振鴻就以小說《肉身寒單》作為心理學碩士畢業論文。

《天裂》的封面,像穿了洞,意象來自男同志熟悉的「尋歡洞」(Glory Hole,在廁格牆板開洞,用來進行性行為),也像細菌。書中詩作圍繞身體、欲望、同性戀、病、脆弱、死亡。

gay這個字

奪得同志文學獎成了新聞,黃裕邦自言幸運,沒因性取向影響與家人、同學、同事的關係。他往大學圖書館外的空地一指,「當年我就在這裏,跟一個女性朋友說感情煩惱,有感情問題嘛,就拿出來講,要講,就要付出代價,哈哈」。這樣,就算是在外面出了櫃。「大學給我的教育,是individuality好強。」

至於家人,也是在大學時發現蛛絲馬迹而得悉,到他大學畢業,已接受其性取向,現時的伴侶,家人都認識,但也有暗自驚心的時候。

下飛機回港翌日,父親特意訂了兩圍酒席與親朋慶祝。他輕輕一笑,「在座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知道這是什麼獎,我唔係好敢拎個獎去食飯」。因為獎上有個「gay」字。

黃爸爸很年輕便出來工作,教育程度不高。席間有親友提及,父親指着獎座,問那個字是否解灰色。「獎座寫着gay poetry,我不知道他是指着g字那個字(gay),還是poetry後面的etry,猜是grey的rey? 」

「其實我聽到,但無刻意告訴他那個字點解,其實可能講都無問題,但始終有警覺性,雖說傳媒賣晒出來,但他對那個字的反應無法衡量、猜測。當晚慶祝好開心,他一早便約我下機翌日去吃飯,我afford不起ruin成件事。」

invisible的小眾

隱密,不宣之於口,一如現在香港的性小眾,在大眾傳媒中似是「invisible」。「有幾多(酷兒)電影?有幾多好出的藝人?電視都無。電視尺度徘徊在六七十年代的representation,不是camp便是娘娘腔,若是在《刑事偵緝檔案》,(同志)一定是兇手。」當年的女同學不帶批判目光,傾聽其感情煩惱,「現在香港有好多judgement……慢必在地鐵被人罵,無人幫忙。我們有針對種族歧視的法例,卻沒針對性向的法例」。

最近美國奧蘭多同志酒吧發生槍擊慘劇,50人喪生。總統奥巴馬說,今次是對同志「社區」的襲擊。「普通人覺得酒吧品流複雜,夜店有毒品、性愛,但在於他,那只是identify自己、不需怕被歧視、comfortable的地方。他的人很compassionate,因為他本身都是minority。現在我未見到香港政府中,有人能講得出這些話,當主導香港文化或政策的人是這樣,他們的政策都是跟着走。」

在香港,寫詩的人已不多,寫英文詩的更少,加上同志身分,更是小眾中的小眾。但也許,「小眾」同樣只是個標籤。

上周一,多個同志平權組織於中環舉行燭光集會,悼念奧蘭多慘劇死者,黃裕邦亦有到場默哀。此刻他不需要名字,同是芸芸眾生,其中一員。

黃裕邦為悼念奧蘭多慘劇

揀選了三首詩:

1. If We Are a Metaphor of the Universe / by Nicholas Wong

If on the verge I lure capitalism to sleep over

If selfhood is redeemable from shelves of condoms at 7-11

If I confuse packaged emotions with intentions

If this is why I was the water drop in my fourth-grade school play

If wishing emotions expired like anecdotes

If reality is best read with a fictional mindset and you know it

If on second thought capitalism rejects me to have more time and space

If on second thought I thought he was full of that time and space

If not catching the calm and the asking of his breath

If he recommends sleeping instead with politics

If politics is likely, as he says, more anatomical, showy and loud

If scandals only work with fame and I am not worried

If mixing the certification of the self with social science is not a fault

If a fault can be undone like I am undone

If we anagram capitalism to I am plastic

If the madness and madeness of recycling is self-contained

If it is more expensive to burn feelings than to buy them

If most things that can be bought are bought out of stillness

If things include stocks, children, companionship

If stillness costs

If lies are sponsored vernacular of truths

If they are they are they are are they and you know it

If a pulse in pusillanimity breaks from a continuum of beats

If lumpy initials of corporates laugh on swings invisibly

If it is natural to hear iron chains screech because the wind blows

If please remove me from the list

If listing lust on the walls of a tormented love shaft

If you see my love is a red, red hose

If setting foot on half a sky

If a frog in a well knows it has swum in creeks as a tadpole, unashamed

If the well suddenly wants to travel but what to take with its hollow torso

If a pulse is willing to pay a rainforest of commissions to have its own thoughts

If torsos are towed to a compulsory stop

If flesh is a commitment to melancholy and the lack of interest in connecting

If dice can do nothing, if days can do nothing

If citizenship is a menu of 15 courses

If it also makes this nice zip around your lips

如果我們是宇宙的暗喻 / 黃裕邦著

如果我臨崖勒馬勾引資本主義到我家過夜

如果個性可在7 - 11避孕套貨架換領

如果我把包裝過的情感和意圖混淆

如果這是我四年班扮演雨點的原因

如果希望情感像軼事般過期

如果虛構思維是解讀現實的最好方式而你又知道

如果資本主義三思之後因要多些空間和時間拒絕了我

如果三思之後我發覺他根本充滿空間和時間

如果抓不到他的淡然和呼吸裏的尋問

如果他推薦我去跟政治發生關係

如果政治如他所說強調肢體的表演欲和喧囂

如果醜聞只會和名氣掛勾我不擔心

如果混合自我和社會科學不是錯誤

如果錯誤像我自我修正般被再修正

如果將「資本主義」組合成「我是塑膠」

如果循環再造和它的狂飆本是同一

如果燃燒感覺比購買感覺更昂貴

如果可以買的大都能從沉寂中買到

如果這些包括股票, 小童, 陪伴

如果沉寂有價

如果謊話是真相贊助的方言

如果它們是它們是是嗎而你又知道

如果一下脈搏從膽怯中刻意偏離一連串節奏

如果財團的豐滿簡稱在鞦韆上大笑但又不被看見

如果因風吹而聽到鐵鏈尖叫實屬正常

如果從名單剔除

如果在折騰的感情秘道在牆上列滿欲望

如果你看見我的愛是條紅色水喉

如果踏足在半片天空上

如果井底的蛙知道在蝌蚪時游過山溪而不自卑

如果那井突然想旅遊而不知空空的軀體可寄存甚麼行李

如果一下脈搏願意付出一個熱帶雨林作傭金兌換思想

如果軀殼被推到一個被迫停下來的點

如果肌膚對鬱悶作出承諾對連繫提不起勁

如果骰子無能為力,如果日子無能為力

如果公民身分是個十五道菜的餐譜

如果它同時勒令你在唇上配上拉鏈

(轉載自第55期《字花》,由黃裕邦、呂永佳翻譯)

行內人評論這首詩,有人說黃裕邦有解剖癖,他同意。「我想大家思考一些大家都覺得理所當然的事。它表面是什麼,不代表它就是什麼。」他拿起桌上的玻璃瓶,「如果這個玻璃樽,不是一個玻璃樽,會是什麼?」他見筆者皺眉苦思,又解釋:「這(寫法)是由另一個詩人身上學的,這首詩若將每句的if拿走,是很『死』的一句句,很硬繃繃的statement,例如我懸崖勒馬,做了這項這項這項。但只要放個if在前面,件事已不會這樣『死』。」他不喜歡告訴別人這首詩如何如何,「詩不應有如此definite的解讀,若硬要說為何要在現時看,那麼是最後的幾句。」他說:「我寫時都唔係好知自己寫乜,詩是感覺的量度,是神會。喜歡詩,最喜歡的是work with ambiguity。」

2. alternate names for black boys / by Danez Smith

8. gone

9. phoenix who forgets to un-ash

10. going, going, gone

11. gods of shovels & black veils

12. what once passed for kindling

13. fireworks at dawn

14. brilliant, shadow hued coral

15. (I thought to leave this blank but who am I to name us nothing?)

16. prayer who learned to bite & sprint

17. a mother’s joy & clutched breath

(節錄自:www.poetryfoundation.org/poetrymagazine/poems/detail/56843)

「這是Lammy去年的得獎者Danez Smith寫的,他是個年輕黑人詩人。這首詩與性向無關,與種族有關,之前Michael Brown的事件(黑人青年被白人警察射殺)後,許多詩人寫了很多作品。作者幻想這十七項清單,是若不叫我做一個黑人男子,就可用這些東西代替我的名字。清單中有的很好笑,有的與死亡、虛無、脆弱有關。像如第八項,gone,即死去。第十項,going, going, gone,是重複的。成件事(槍擊案)不止一個受害人,有類似事件在不同地方發生。而第十五項,是作者的反省,他說原想留白,(代表)可能無身分(identity),但他反思,我有無權咁做呢?」

3. Torn / by C. Dale Young

There was the flesh torn and the skin open.

I sat there and threw stitch after stitch

trying to put him back together again.

When the tears ran down his face,

I prayed it was a result of my work

and not the work of the men in the alley.

(節錄自:www.vqronline.org/torn)

「C. Dale Young是我蠻喜歡的一個美國詩人,他是全職醫生,這首詩講他有天在急症室當值,有病人在街上因性向被人打而求診。詩很易讀,喜歡這首詩,因作者用了重複(repetition)的技巧。他講自己如何照顧這病人,他知道病人的性向,作者自己也是同性戀者,但病人跟同事都不知道,他如何花額外的時間跟心機,將表面的傷口和被歧視的傷口縫合?」醫生在詩中也透露,自覺可能是第二個受害者,而縫合的動作,也是不斷重複,正脗合詩的意像,「這首詩的形式(form)與內容(content) 呼應,如何用結構話你知他在縫合一些東西?作者就用了重複這技巧。」

文:黃熙麗
圖:黃志東
編輯:屈曉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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