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22日
【明報文章】英國脫歐面對意想不到的難題。3月31日,歐盟同意西班牙有權決定英國與歐盟的貿易協議是否適用於直布羅陀。英國在歐洲的這塊飛地將會面臨困難的抉擇。
直布羅陀面積僅約6.5平方公里,人口3萬,本只是一個細小的地方,惟它位於直布羅陀海峽北岸,緊扼地中海往大西洋的出海口,軍事意義極為重要。它是英國的海外屬地,但西班牙也一直主張對它擁有主權。
直布羅陀在歷史上多次易手。羅馬從迦太基帝國把它奪過,在西羅馬崩潰時又轉到從巴爾幹半島遷徙而至的西哥特人手上。8世紀初,阿拉伯帝國跨過直布羅陀海峽佔據了直布羅陀。它之後相繼被穆斯林摩爾人建立的馬拉加與格瑞納達統治。直到1462年,基督教國家卡斯蒂利亞王國才把它從格瑞納達的手中搶過來。幾年後,卡斯蒂利亞王國和阿拉貢王國合併形成現代西班牙。這樣它才被西班牙統治。西班牙人既不是最早統治直布羅陀的國家,也不是統治時間最長的國家。
英國得直布羅陀 完全合法
1704年,英國在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中佔領了直布羅陀並一直佔領到戰爭結束。1713年,各方締結了《烏德勒支條約》,英國等承認腓力為西班牙國王(腓力五世),西班牙則割讓土地給它們作補償,其中規定直布羅陀「毫無保留、無條件地」地「永遠」割讓給英國。
若以現代的眼光看,腓力五世算得上「西奸」;但當時領土是國王私產,通過繼承、婚姻和交換等手段把一塊領土從一國轉到另一國司空見慣。他不過是用自己財產的一部分換取別國承認他對剩餘財產的合法性而已。通過條約割讓也是當時國際法中合法的獲取領土的方式。所以英國得到直布羅陀完全合法。此後,西班牙一直想奪回直布羅陀,但軍事上無能為力。直布羅陀在英國手中已經300年,比西班牙擁有它的時間還長。
聯合國在五六十年代開始推動殖民地獨立,西班牙想出「去殖民地化」這個新理由。它認為直布羅陀是殖民地,按照「去殖民地化」的宗旨,英國應該放棄其主權。同時,由於《烏德勒支條約》中規定,如果英國放棄直布羅陀,那麼只能交給西班牙。加上直布羅陀屬於西班牙領土完整的一部分,英國更應交還。西班牙成功地說服聯合國在1964年召開了直布羅陀問題的聽證會。
但英國找到聯合國決議中「殖民地的人民有權選擇自己的政治前途」的武器,隨之打民意牌。1967年,直布羅陀進行了前途公投,絕大部分人贊成「歸英」。1969年直布羅陀制定新憲法,規定英國無權在直布羅陀人民沒有參與之下決定其主權。西班牙退而求其次的「西英分享主權」方案也在2002年被直布羅陀公投否決。
香港與直布羅陀的本質差別
直布羅陀對香港有特殊意義。同為被原主權國割讓給英國的土地,香港與直布羅陀走上不同的道路,於是它常作為「應該公投自決命運」的例子被「自決派」引用。這種理論忽視了兩者間在國際法與政治上的幾個本質差別。
第一,直布羅陀「自古以來」不屬西班牙,香港則最遲從宋朝開始就是中央王朝的一部分。
第二,整個直布羅陀都通過條約割讓給英國,但佔香港約九成土地的新界只被租借給英國,注定要歸還。隨着戰後新界的開發與移民,到了1980年代時,撇除中國反對的因素,英國要單獨保留港島與九龍在管治與經濟上已不可能。
第三,直布羅陀居民中,英國後裔為多,西班牙人反而是少數,但香港絕大部分人都是中國人,公投合理性降低。
第四,「路徑依賴」對香港前途影響巨大。香港人在五六十年代沒有自決公投的意識,在1972年中國把香港從聯合國殖民地名冊中移除後,已錯過了自決的機會。
第五,西班牙在歷史上是殖民者,至今在直布羅陀對岸的北非還佔據着通過戰爭而來的休達(Ceuta)等幾處土地,摩洛哥一直認為它們與直布羅陀同一性質,但西班牙拒絕歸還。這令西班牙要求英國歸還直布羅陀顯得非常諷刺。中國則沒有類似情况。
第六,英國與直布羅陀相距較近,支援方便。香港則與英國相隔遙遠。
第七,西、英乃北約盟國,原又都是歐盟國家,減少了因直布羅陀引起的敵意。中國則把收回香港視為能否一洗國家恥辱的象徵。
第八,香港現已通過條約回歸,更缺乏比較的基礎。
當經濟與政治前途矛盾 如何抉擇
儘管如此,直布羅陀對香港還有很多啟示,比如在政制設計上如何平衡自治與母國的矛盾。現在更可進一步觀察,當經濟與政治前途有矛盾時,人民會如何抉擇。
對西班牙而言,英國脫歐是直布羅陀回歸西班牙的絕好時機。96%的直布羅陀人在去年公投中支持留歐。蓋因過去幾十年歐共體加歐盟時代,其經濟已嚴重依賴歐洲。歐盟站在西班牙一方,首先表明歐盟同意把直布羅陀視為有別英國的實體。而如果西班牙否決英國與歐盟的協議用於直布羅陀(其條款預計比其他非歐盟國家的協議優越),直布羅陀將等同於普通的非歐盟國家,給其經濟與生活帶來極大衝擊。它以後單獨與歐盟談判的話,其談判能量太小,仍要面對西班牙的施壓。
雖然英國與直布羅陀政府對歐盟決定感到憤怒,政要都誓言不會屈服於西班牙壓力,但在脫歐談判中,英國本來已經處於下風,如果不與西班牙妥協,就只能把直布羅陀人置之不理。但如果真的讓直布羅陀游離歐洲之外,直布羅陀人是否能承受經濟後果,還有很大疑問。
經濟是否能讓一個地區在主權問題上作出妥協?這會是一個對香港很有啟示的案例。
作者是旅美歷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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