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15日 星期一

「中國因素」與公民社會陣地戰

星期日生活   2017416
【明報專訊】由冷戰晚期中美建交,中國重返資本主義世界秩序,到冷戰結束全球化急速加劇,就意味着中國必然成為世界局勢舉足輕重的焦點。在二○○○年左右,大部分人還不理解什麼是大國崛起。但到今日,大家開始有點眉目。台灣學者吳介民博士在這個背景下提出「中國因素」。將中國還原成一個客體化的研究對象,討論其大國崛起的意義,尤其是對台灣、香港及亞太周邊地區的影響。
吳介民的分析主要是針對台灣的位置去討論中國。巧妙的是,「中國因素」的分析在香港人讀來竟然異常熟悉。在這個汲汲於獨立、建國的風潮下,我們更需要一個分析框架去理解中國及香港。
「中國因素」聽來平實得不像一個學術用語,但我們相信具距離感而客觀的視野,更可以令我們組織有力的行動。
問:其實是想問怎樣去論證這部分。因為其實所有人都知道它在做統戰,那個統戰其實怎麼運作?在日常中我們是以常識去判斷,但你放到研究裏面好像有一點:難以成立。
答:統戰是很有趣的。從我分析的視角來看,現在兩岸的研究,台灣跟中國關係,中國對台灣很多行為,包括很多經濟行為跟資本行為,都帶有政治目的,其實就是統戰工作。很多台商跟中國建立關係之後回來台灣的經濟行為或資本行為,就具有統戰的意義。非常外顯的就像是旺旺集團購買中國時報跟電視台之後,報社的立場、報道方向,大幅改變,所以那個統戰是司馬昭之心。其實對中國統戰的認識,不是要去識別說,你這個是不是統戰。它不一定在它的那個描述層面做分析,而是要看到整體的行為,內建的統戰的東西。所以整個研究對象、研究過程,你可能根本摸不到所謂「統戰」這兩個字,或者意味。但它整個就是一個統戰工作。譬如說,你說全世界的孔子學院是不是統戰?當然它是統戰——那你說它現在是全世界對媒體的影響,是不是統戰?當然是統戰啦!但是你怎麼去追究它的動機?非常困難。這是一個詮釋架構。譬如說你說阿里巴巴買南華早報,是不是統戰?我說是統戰呀!
問:當然是統戰呀!那個是常識。
答:對,那是常識。但是你這麼說有人就反駁你:你憑什麼說那是統戰?所以這裏面是不同的價值系統跟認識論在鬥爭。其實任何分析架構都有這一面。重要是我們怎麼分析我們的價值觀念跟意識形態基礎是什麼?這完全是另外一個問題。我只是要說,都有這個東西,所以是不同系統在競爭。譬如旺旺買中時的行為就非常粗暴,很容易指認。可是阿里巴巴怎麼改變南華早報,我們等着看。裏面比較複雜,因為南早是英文報紙,所以它可能要轉化控制,或者需要一點靈活跟時間,要配合。所以要放到每個案例去做仔細考察很重要。不是說我們有一套先驗的架構,就可以完全都一樣預測。有趣的就是,有些行為,它的統戰跟非統戰會處在一個邊界線。因為它是一個光譜。我們說一個行為有政治統戰面,也有純經濟的資本利潤面的,這是它厲害的地方。如果它擺明這是政治控制就沒效,是直接而不是迂迴的統戰。
你看連戰家族在台灣的行為。它原本很成功,可是太成功了,使它的政治意圖被揭露之後,它就被看穿。中共在台灣的「代理權」,連戰家族的政治代理人的政治代理權就作廢了。所以中共就是要尋找新的代理人,機制一樣呀。有一種是純粹商業行為,你很難追蹤它的政治動機。但有一些在這個光譜裏面的曖昧地帶,是對研究最具挑戰最有趣的。所以我才發展那個說法,以商業模式做統戰。就是它是訴諸個體的商業利潤動機,就是資本主義的方式。但它背後其實是放進了偷渡進去的政治動機,跟背後國家的意圖。我們對資本主義的認識有不同的模式跟概念,看你從什麼角度看資本主義的現象。你從馬克思或者從布勞岱爾(Braudel),完全不一樣,或者從波蘭尼(Polanyi),也會不一樣。基本上一般人對資本主義的行為、動機,特別在西方盎格魯·撒克遜自由主義的角度看,都會認為資本主義是一個去中心的系統,就是它的決策是每個廠商自己決定的。
問:就是所謂的市場自己決定。
答:對,就是它每個單位處在一個競爭性的市場裏。但布勞岱爾不這樣看。老實說,對我們今天的研究,布勞岱爾會有啟發。因為布勞岱爾說,真正的市場是這樣,是一個自由決策、交換的地方。可是資本主義從來都不是市場,資本主義從來都是流動跟控制。它背後都有政治操作跟計劃(plot)在裏面。所以如果我們借用布勞岱爾的概念,去了解今天中國政府的行為比較有幫助。它就是一個系統,它本質就是反市場的壟斷行為。就像我們了解阿里巴巴,阿里巴巴對外都說它是民營呀。但我們了解中國的資本主義跟政治的關係,我們會相信這一套說法嗎?不會呀。因為中國控制網絡是這麼厲害,包括長城(防火牆 firewall)跟審查,怎麼能容忍你一家所謂的民營公司去做這麼大的電子商務,在網絡上,從淘寶到支付寶。支付寶就等於一個超大金融系統。怎麼容許你?銀行在中國是一個特殊行業。所以我們由這個角度去看就知道阿里巴巴其實就是當它開始要坐大,變成跟黨國資本、跟太子黨權、權貴資本融合的一個資本
問:「中國因素」的概念於香港至今仍像一個新的機會,可以打開一些可能。從前我們用類似「大中華市場」的這些概念,有許多談不了的東西。現在香港嘗用「中國因素」的框架,是否恰當?
答:這個我可以先說一下。在我提「中國因素」這個概念之前,其實台灣對中國的關係的思考,都被設定在「兩岸關係」。「兩岸關係」是不夠進步的概念,或者說分析力不強,它預設了很多,或者是故意要讓它曖昧。那故意讓「兩岸關係」曖昧是國共兩邊的領導人都願意看到。「中國因素」這個概念提出來,首先有個好處,就是把中國還原成一個中國。不再是共匪、中共、大陸,這些不清晰,政治立場不夠明確的概念。直到不久之前,要把對岸稱為中國,在台灣還有某種不方便的禁忌。還是有人會覺得,我們就是要用大陸或中國大陸,那是一種自我身分認同曖昧不清的狀態。可是提「中國因素」,就是把在海峽對岸這個對手,不管是從國家機器,到經濟資本部門,到社會,還原成為就是「中國」。這個還原其實是很簡單的一步,但是在台灣要走蠻長的迂迴的一步。
問:我想在香港這更困難。
答:對。就是把本應是客體的,透過客體化去還原它客體的位置。原本是主客不分,強加於身上的東西,你把它安頓,可以指涉它。這是我提出的動機之一。有趣的是,你提出一個觀念之後,就像一個潘朵拉的盒子。很多妖精跑出來也不是你可以控制。有人會將之變成右傾化的說法,那我當然不喜歡。但也可以把它簡化。我是用跨海峽資本、跨海峽政商網絡去界定,暗示或明示說,把它拉到比較左的方向。要把階級與宰制的分析,放進去「中國因素」討論。所以你問我的立場,其實與書中所表達的一樣,我是一個台灣本土中間偏左的立場。所以「中國因素」概念的提出很有趣,它是個非常貼近常識的詞彙。
問:原來觸動了很多思想。
答:對,比如說獨立。提出「中國因素」之後,我的工作計劃,前段是把它公共化,後段是盡量學術化。所以我開始界定這些複雜的概念,去做社會科學式的研究。從宏觀到微觀,再到個案研究。然後開始找更多年輕人或同儕來寫書。其實跟你們工作很像,只是我們年紀上有不同的差距。就是要聚合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然後打破問題,提出突破。其實台灣是以香港為師,因為你們跟共產黨互動與交換已經那麼久。台灣是斷斷續續,比較複雜一點。複雜是說,比如由匪情研究帶來的問題意識,這不是我們內生的。我們正尋找自己對中國的看法,這方面可以跟香港學很多。也因為中共把在香港做的很多事情,搬到台灣來。有趣的是旺旺在台灣買了中國時報,那現在阿里巴巴買南華早報,搞不好也是一種新的、進化版的旺旺。所以台灣跟香港慢慢互相是師友,然後產生非常有趣的互動。所以當我在做這個研究的時候,驚訝的發現,香港雖然深受中共的政治經濟滲透跟影響,可是不太從政治經濟角度去看香港跟中國內地關係。然後我問一些人,有些學者蠻避諱不談這個事情。或者說,學術研究還不多。儘管有一些統戰跟地下黨的研究,可是就是比較欠缺從地緣經濟學,或國際政治經濟學的角度分析香港跟中國內地的互動。譬如說,中資已經那麼明顯了,但是研究不多,中聯辦那麼明顯,學術研究不多。我也問同仁們,可不可能做訪談。可是他們都不講!有到這樣密不通風嗎?
(本文撮摘自《世界》同題文章,p.105-p.121
整理:李達寧
編輯:曾祥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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