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31日 星期日

吳靄儀 - 妥協與頑抗——擺在眼前的路

本土新   2016716

編按:今天港獨議題甚囂塵上,其實討論仍是晚了三十三年 。早在一九八三年,吳靄儀博士已發表過以「港獨」作為香港出路的文章,本刋為此專訪了吳靄儀博士,她指這文章出來後,沒有任何人回應過。我們感謝《明報月刋》授權轉載《妥協與頑抗:擺在眼前的路》一文。

很多人對中、英兩方香港前途談判的立場做過不同的分析,其中不乏中肯的意見。最可靠的看法大概是:中國堅持在一九九七年收回香港,最好不在危及香港繁榮安定的情況下收回;英國基本上同意要交出香港,但堅持認為如果硬性規定一九九七年交回,香港的安定繁榮勢必大受打擊。英方堅拒透露談判內容;鄧小平則一再公開聲稱談判範圍只限於一九九七年前的措施,九七年中國收回主權之後誰來管理香港怎樣管理香港的問題,「是不可談判的」。看來,中、英都在談「過渡時期」的問題;只是雙方對過渡時期應不應該硬性定出期限的問題上立場不同。

中國都會比香港金錢的畸型社會更理想?

那麼,長遠來說香港會怎麼樣呢?英國不會也不能永遠擁有香港這個殖民地;「過渡時期」不管長短——到期之後,香港就要歸還中國;北京政府是英國及國際上承認的合法中國政權,把香港交還給北京政府是絕對不容置疑的做法。不妨做一個好的推想:英國的目標是要這個過渡時期過得妥當得體,不影響任何一方的利益,包括英、中、港及在港從事貿易投資的其他國家,不影響英國在國際上的聲譽,終而皆大歡喜,友善揮別香港。中國收回香港也極盼在順利情況下收回,既不損害利益,也藉此示範給台灣看。為了順利收回香港,同意歷史因素下所要求的「過渡時期」是可以的,甚至在一九九七之前,也可以完全不提改變,一九九七之後,更可以視為特區,准許香港擁有資本主義經濟結構,保持原有法制,實行高度自治主權(不知「港人治港」有沒有這個涵義?);但是這些寬容的做法,也只是「過渡時期」的一部份,過了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情況漸漸改變,香港終歸是中國共產政府統治的社會主義中國的一部份。所以今天的談判,姑勿論那一方佔上風——其實談判如果成功就不可能有任何一方「佔上風」之事!姑不論談判多麼成功,香港最終的政治命運是一樣的。當然談判成功的程度,對過渡時期裏香港人的生活,甚至對香港長遠的經濟命運都會有很大影響;光是這一點,已經足以證明談判成不成功是有其極大的重要性的。但是,他們對香港長遠的政治命運的影響,充其量是間接的、是不肯定的。

長遠來說,我們希望香港怎麼樣?這一點,討論的人很少。這也許因為香港人很現實,認為「長遠來說人都死了」「不可以預知的」或者「不可以改變的」事情不必去思量。但是香港的長遠命運並不是完全不可以預知的。肯定可以知道的是:中國政權今天是堅決穩固地操在中國共產黨手中;這個政權在中國大陸上日益穩固,五十年之後也不會比今天弱。「反清復明」是非分之想了。或者說,別說五十年了,就是十五年罷,十五年前的中共統治局面跟今天的中共統治局面分別極大。一九六八年文化大革命搞得如火如荼的時候,大家難道是想像得到中國大陸今天會這樣開放自由嗎?既然如此,誰會預知十五年後的局面會發展成哪一種境地?可能在民生、民權、自由開放方面,中國都會比香港金錢的畸型社會更理想。這種說法是有的,也是有人相信的。有人甚至相信中國到時不再是共產政府!但是這究竟是不是一個合理的推測呢?

中國不可能變成一個實行民主政制的中國

中國共產黨並非光在拿共產主義作幌子的;中國共產黨也不是掛共產主義之招牌做資本主義之生意。不正是和不重視中國共產黨對共產主義的認真態度的人只好咎由自取。共產黨的政治觀、階級觀、經濟觀乃至政治方法,都說得清清楚楚,絕不含糊;細讀近代史和中國領導階層的著作的人隨時會得到印證。政策方針是有彈性的,可以因為時勢需要而修改;某些情形下,中國還可以容忍異己;但是,基本的原則和最終目標則不得轉移絲毫。此外中國政府是一黨專政的政府。這一點也很重要。對黨而言,黨的權力是最重要的,是大前提,可以包容暫時性的、有限度的批評,踰與半吋就是要嚴格箝制、繩之以黨紀。共產主義從來不標榜民主;共產主義走的是「民主專政」——一種大不相同的路線。在共產主義統治下,中國未必一定是比民主政制統治貧弱;有人相信他們的治安就會好——有些人還相信寧枉勿縱!但是如果我們相信共產主義制度下會有更多民主競選、自由開放、公開批等情事,那我們就大錯特錯了。所以十五年內可以發生的變化很多,但變化不是漫無規限的。中國不可能變成一個實行民主政制的中國,中國也不可能變成一個流行自由經濟的中國,除非中國政府放棄共產主義。

這樣來說,如果香港最終的政治命運是成為中國共產政制的一部份,即我們根本可以預知「過渡時期」裏的基本方針,就是香港逐漸受同化。中國政府的介入會越來越多,香港會出現越來越多的中國大陸來的人。或者,區議會、市政局、乃至立法局及各類團體會多了一些親共代表;通行的名詞用詞會多用內地流行的一套;掛五星旗的建築物會越來越多等等。不然的話,又怎麼能叫「過渡時期」呢?難道要成為「暫時不便」時期加上「一齊改變」?

「一廂情願」妥協的幻想

當然,對於本來就相信共產主義的「愛國人士」來說,這是天大的好事,熱切盼望的大事;但是這樣的人在香港並不算很多。土生土長的「還算青年」的一輩中對香港的歸屬感一般都信當濃烈。香港未必真的那麼十全十美,但是跟別的地方一比,好處只怕多一些。面對九七問題,有些人以移民的方法逃避;但也有不少人不願意這樣做;其中比如「匯點」組織裏的人贊成他們心中的「港人治港」,還有就是潛力頗大的一些社團領袖,相信即使不是「港人治港」,也準備發起團結本港居民,培植他日中國接收香港的時候與中國政府談判的力量。他們一方面相信沒有別的路可走,另一方面又相信會有組織的條件下,跟中國當局談合作條件是可行的辦法。他沒有希望藉此盡量保持香港人珍惜、香港賴以生存的制度、權利和自治結構。易言之,他們願意作出有限度的妥協以維持大局,維持基本利益。

這個目標用心良苦;但是這個目標實際不實際呢?看來即使委曲求全,也未必會有多大的成功希望。最大的原因是地位不對等的兩方,絕不可能真正坐下來講條件,結果只好是勢力薄弱的一方據理力陳己見,聽由掌權的一方決定一切。如果決定不符合勢力薄弱的一方定要求,那麼,他們是該抗拒呢?還是該妥協?不準備抵抗的話,只好一步步妥協,直到完全聽掌權的一方的裁判,唯命是從。準備妥協而不考慮抗拒的人,又可以有多大的談判力量呢?所以說自私的妥協,比如近來頻頻上京的鄉議局一類的團體,如果他們認為可以跟中國講好條件保障他們的利益而不顧香港全局命運,那麼,他們的想法未免太過一廂情願了。

但是,最重要的還是一點;即使妥協真的成功,那也不過是「過渡時期」而已,維持五十年大概還說得過去,要是你老是不踏上社會主義的路,那根本就失去「過渡時期」的用意了。長遠計仍是要拿定主意,接受共產主義社會政權,做個共產制度下的中國人。那麼,現在就要看清楚不要騙自己,更不要騙取別人的支持。

獨立是「唯一出路」

反之,如果不願意接受妥協的後果,唯一可做的就是絕不妥協。但是,要做到絕不妥協,要堅持長遠保留香港現有的一切特殊有利條件,保留一切居民現有的權益自由,保留目前這種不受中、英政府干預的實際自主,則事實上只有一條路可行,那就是獨立。這樣一來,堅決不願接受共產政權統治的香港人可以繼續做香港華人了;不願意「英國人在統治三十年」的一些大學生可以不必受英國人庇蔭了;要治港的港人也可以放手大治了;預備組織民間力量的領袖也有了明確的目標了。舞固然可以照跳,馬固然也可以照跑,連法治也可以繼續推行。高等英國人請回祖家去,不然就留下來做一個同舟共濟的普通香港人;熱愛中國政權的人請回中國去;願意在資本主義社會拼老命搶奪遍地黃金的人,更可以在這裏以青春作賭注去賭他一賭。

「香港獨立」不成的原因

搞「獨立」是冒大不韙。這點誰都知道。頑強如鐵娘子,也不得不說:「要不是中國的緣故,香港早就獨立了。」新華社香港分社的許家屯可以容許不同思想背景的人同入愛國陣營,却不能容忍不支持統一的人。提出各種解決香港前途方案的每一位論者,幾乎都開宗明義先說「香港當然不可能獨立」。由此可見——香港獨立這個意念相當普遍,但害怕這個意念的現象也相當普遍。

事到如今,「冒大不韙」也要分析一下。「香港當然不可以獨立」的理由有三點:
()香港不能以軍事防守
()中國統一是神聖的大業,每一個真正的中國人都要奉為基本信條。
()中國不容許。

第一個理由在今天的國際政治經濟環境裏不能成立,因為國與國之間的經濟利益互相關連,唇亡齒寒,只要香港在國際經濟上有獨特作用,那麼,其他國家會出於自利而維持香港的完整地位。主要當然是得到中國同意,與中國保持友好關係——這當然跟星加坡和大馬關係的情形相似。所以,第一個理由不配合第三個理由是不能獨自成立的。第二個理由不是理由,因為講信條的人是不講道理的。中國為什麼要統一?七十年前,我們相信中國不團結是不能強大起來的;今天的中國不強大麼?中國版圖因朝代而異,為什麼今天就不可以有新的發展?所以說,不是講道理,是數人頭——有多少人相信,有多少人不信。第三個理由是唯一的真正難題。這是一個實際的難題。中國容許香港獨立的客觀條件是俱備的;中國不容許,香港就獨立不了。事實就是那麼簡單。

中國不能容忍香港獨立的原因是眾所周知的。第一就是為了面子:中國也信奉中國統一信條,但主要是把香港收回,一雪前恥;第二是為了台灣;台灣可以是一個潛在的軍事威脅。進一步問:中國有沒有可能改變態度呢?獨立的香港被中國管治下的香港更有機會保持繁榮,而香港對中國友善,可以促成中、港互惠。但是,中國會認為,獨立的香港會比殖民地香港帶來更大的恥辱。殖民地還可說是英國人持勢逼迫腐敗清廷割讓,獨立却等於是香港中國人公開表示不歡迎中國的政權。

更重要一點是:中國何必改變態度?中國政府堅信香港人絕大部份歡迎回歸祖國,再不然的話,還可以借重一下香港中國人強烈的民族意識;如果擺明只有兩條路,一是繼續做英國殖民地政府的順民,一是回歸中國,那麼,香港人絕不會公然站在洋鬼子那一邊!正因為這樣,「獨立」於是成了冒大韙:一旦多出了「獨立」這條路,選擇就不是這樣明確了——起碼道德上講,香港人不一定認為獨立等於背叛了五千年中國文化。既然口口聲聲說「香港當然不能獨立」,當然也沒有人問「香港人是不是當然願望獨立」這個問題了;其實答案是什麼,大概絕不是中國當局想像那麼簡單。香港人是很實際的,這種沒有機會成功的事,香港人大概不會認真去想;大家也許都寧願妥協;但要是認為妥協根本沒有意義,那就要公開的問:大家是不是願意堅持不變到寧願獨立的地步?

我們只有自己的力量

香港人對共產政治的看法在過去的十年二十年中經歷了不少變化,大致上說,印象是變得越來越好了,而中、港的關係也越來越密切、友好了;從五十六十年代的恐懼和口誅筆伐,逐漸變成容忍和接受。這其中重要的原因一方面當然是中國政局逐漸穩定,對外逐漸開放,另一方面是雙方都有意避免強調敏感的政治上的分歧。「從大陸逃難來的」這一類說法固然不再有太多人說,甚至「大陸」一詞,大家都覺得不夠尊重而改稱「中國」了。但是,這並不表示這一代的香港人比以前更樂意在中國共產政權下生活。他們願意跟中國友善共存,互利互惠,但一旦重提被接管的可能性,香港人往日的抗拒就成了今日的反應了。

香港人的這種感受,中國認為既不可理解,也不可忍受。英國則認為可以理解,但不可以慫恿照顧——可能還會被英國視為要求加長過渡時期的因素之一。但是,最基本的政治現實,是香港終歸要歸還中國,而唯一公認的合法中國政權是北京政府;香港中國人如果不大喜歡中國的政權,那也就太抱歉了!就以目的含糊的「觀察社」來說,盡管他們可以不斷地向香港政府反映至少是他們一代的香港人的意願,但是,港府畢竟可以替他們做什麼呢?

這個世上沒有可以代替我們拿定主意的人;這是最幸運也是最不幸的一代,我們只有自己的力量。這股力量是微不足道的,但是我們有責任認清楚我們所要的是什麼。目前的邏輯是:我們不預備放棄我們認識的,用血汗心智塑造出來的香港。從政治上講,結論便是要求獨立。不願意走獨立之途,就唯有妥協了。

(文章原載於《明報月刊》198312月號)

註:小题為本土新聞編輯室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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